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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卓时在摆满器物的陈列柜上寻索,看到一个小香炉,是一头胖乎乎的小猪,很可爱。猪背上有一个椭圆形的小盖。卓时拿下来,对淅晨说,我就用这个香炉,祈祷我们的天长地久。

    淅晨掀开香炉的小盖。咦,这里面有根羽毛。

    什么。卓时凑上去看。一根灰色的羽毛,安静的躺在香炉底部,四周什么也没有。

    卓时想起了敏贞。

    淅晨望着一脸走神的卓时,问,你在想什么。

    我的一个同学。

    同学怎么了。

    没什么。我们去找她们吧。

    夜里,卓时失眠了,一个人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在他心里淡褪的敏贞一点点浮现出来,甚为清晰。还有小时候梦到的那片海,海边那个瘦高的男人背影,还有那些细粉末。以及白天淅晨手上散落得只剩下二十七颗的珠子。回忆的杂乱和突兀让卓时感到头痛。他走出房间,敲响了淅晨的门。

    淅晨,一起睡好吗。我有种怪怪的感觉。这种感觉很微妙,像是,恐惧。

    淅晨搓揉着惺忪的双眼。这么大了还怕鬼啊。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哦。

    卓时抱住淅晨,说,不要离开我。淅晨云里雾里的点头。

    自那一夜起,卓时每夜都与淅晨睡在一张床上。那以前,两人都是分开睡的。因为卓时认为,结婚以前所有一切过火的行为都是不理智的。卓时和淅晨,最亲密的举动也只是拥抱和接吻。

    抱住淅晨,卓时感觉安全。

    又两月,窗台上飘来了第一片黄叶。卓时拾起来。秋天了。

    窗棂上的风铃摇荡着,荡出清亮的铃声,像潋滟的湖水。

    风一吹,就听到了声音。

    邮差送来一封信,国际长途。淅晨开门进来说。

    卓时接过信,厚厚的信封。署名是敏贞。他抽出信纸,在沙发上坐下,信纸铺开在桌上。淅晨挨着卓时坐下。字体扭曲潦草,不少地方还有被笔捅破的洞。

    展信佳。

    卓时,四年多了,还记得我吗,我是敏贞他们吵架,大打出手。每次吃饭的时候,我总是把菜夹进碗里,然后走进房间对着窗外的远山吃。从我的房间可以看到好多条路,其中的一条,我走了千百回。我以为路的另一头会不同,也许会有一条大河,河上架一座桥,我可以站在桥头看彩虹。可是没有,我走到尽头,什么都没有。我吃不下,饭菜没有任何味道。真的好饿但我从来没有放弃过,高二以后我走了很多地方,从小镇开始,一路向南。在列车上遇见你的那夜,我正打算换个工作。我做过保健品推销,在别人门上插过广告,卖水果和废品,在餐厅里做服务员。没有一件事做得久,我会厌倦它们让我绝望跟你分别后,我去了趟云南,在农家店里打杂。熟悉了以后,带游人观光。有雾的夜里寒冷潮湿,有小虫子的叫声。大家在篝火旁围拢成一圈,戴帽子的人就跳舞。木炭在火里劈劈啪啪的响,微小的爆炸,听起来就像是在喊谁。那个时候我就会想,它们生过两次,死过两次,却谁有不知道。还是树的时候,它们对生存充满了希望,阳光和水。然后被斫割,灼烤,历尽摧残成为炭,它们死了,不明不白。终于它们遇见了能识辨出它们价值的人,使它们燃烧,于是它们在烈火中又活了。然而它们烧尽了以后才发现,自己面对的,全都是陌生人。每次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饿,所以我又走了在张家界,我可以把一个成本只要两毛钱的香囊卖到三十块。记得吗,以前你买我的那个礼物,花的也是三十块。为什么会是三十呢,我一直想不明白有钱以后又去了长沙。

    长沙两个字的后面有很长一段的涂抹,字迹已经完全看不出来,被墨水浸透的信纸破了好多道口子。卓时和淅晨对视了一阵,继续往下读。

    终于又赚到了钱。可是,每当我坐在楼顶看黑洞洞的夜空时,我就想,我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不是别人,假设我死了,又怎样。生和死,意义在哪里。那里没有星星卓时,好累,真的好累。不过快了,我已经可以了,我希望你能回来,你可以看到。

    要演出了,领班在催我。就写到这吧,祝愉快。

    对了,你不用给欧文回信,因为我们这个表演团全国跑,今天不知道明天会在哪里。

    信里夹着一张照片,敏贞远远的站在一座巨大的古人铜像下面,古人羽扇纶巾,她好小。隐约是在笑。模糊不清。卓时依稀觉得她笑得很勉强。远处有一个大招牌,上面写着关于茶楼。

    卓时折好信纸,照原样塞进信封里,盯着信封发呆。

    淅晨望着卓时,问,她是你朋友吗。

    卓时说,我同学,初二到高一。高二的时候她走了。

    她好可怜。淅晨的表情凝重。

    不。她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她是一只雁,她有自己飞翔的方向。卓时看着淅晨,认真的说。

    你会去找她吗。

    不会。我们只是同学。她现在成功了,我为她高兴,祝福她。

    淅晨幸福的把头靠向卓时的肩膀。一回国我们就结婚,好吗。

    好。

    卓时答应了。

    然而他们并没有能马上结婚。

    回国后,淅晨的父母非常反对淅晨跟随卓时回到他的家乡。他们想让淅晨在他们身边,在这个沿海的国际大都会里生活,不愿淅晨在小镇里受苦。但淅晨坚持。最后他们做出了让步。他们对卓时说,你至少要拿到博士学位,至少得给淅晨的物质生活有个保障。

    物质在精神面前,永远是居高临下的傲岸姿态。

    卓时答应了,他独自回到家乡。临别时淅晨对卓时说,不管几年,我都会等。

    卓时在省府的重点大学深造,日本的留学给了他很大帮助,加之他的聪慧过人,花三年时间拿到了博士学位。

    那年年末,卓时决定乘飞机去接淅晨,找她一起去听千禧年的钟声。当时流行一个传说,如果一对相爱的情侣手牵手一起在千禧年的钟声里相互对对放说不离不弃,那么他们就可以白头偕老,永不分离。三年,为了攻读学位,卓时放弃了很多可以去见淅晨的机会,每周只一次电话联系,没有书信。

    淅晨的父母一开始并不相信卓时手里的学位证书,打电话去学校询问才知道果有此事。笑逐颜开的对淅晨说,你找了个好丈夫呢。

    夜里十一点,淅晨拉着卓时的手来到机场前的广场,说,千禧年的钟声,我们就在这里听吧。广场上好多人,所有人都在仰头观望电子钟屏幕显示上不断变化的数字。黑漆漆的天宇,没有星星。

    寒冷,彻入骨髓。

    十一点五十五分,人群骚动起来,人们兴奋的狂叫着。广场放起了音乐,在场的人载歌载舞。卓时和敏贞被狂躁舞动的人们冲散。卓时急切的四下寻找,无数摇摆的人影如同雷电一般闪过。没有。

    不知不觉,卓时走到了候机厅入口,拥挤喧嚣。

    卓时感觉被人撞到了肩膀,寒冷令他的手有瞬间的抽搐。卓时回头。

    人山人海。

    卓时恍惚察觉到这一幕的熟悉气息,拨开人群。他看到了敏贞。

    敏贞。他大叫起来。

    敏贞似乎是听到了,停住脚步,回转身体,瞪大了眼睛张望。但很快,另一个穿黑色皮衣留长发的男人拉起她的手,走过了安检的护栏。敏贞的橙红色羽绒服伴随着齐肩的直发,消失在拐口。

    大厅外面,钟声敲到了第十二下,余音回绕在夜色上空。广场上人群发出沸腾的欢呼。广播里传出意犹未尽的声音:我们共同见证了这一激动人心的时刻。

    卓时立在门外,眼前的人渐渐散开。零星的人影中,卓时发现了淅晨,她立在电子钟下面,大风摇曳着她的风衣。

    千禧年,一个人一生中能有几个一千年。错过了,就永远再无法拥有。卓时看着淅晨,脸上写满沮丧和愧悔。

    淅晨笑着安慰他说,只是传说罢了,不要信以为真。可是强撑的笑脸,仍不能掩盖她脸上落寞的纹理。

    第二天,卓时和淅晨登上了飞机。安静的坐在位置上的卓时忽然觉得,这个位子昨夜敏贞曾坐过,上面有像南极冰缝里青蓝色的寒冷温度。当他看见一旁闭目养神的淅晨,便在心里告诉自己说,这是幻觉。

    他与她在千禧年的钟声里相遇。

    他与她在千禧年最后一下钟声里远离。来不及说再见。

    刚下飞机,两人立即到婚姻登记处办理结婚手续,拍照。在等待淅晨做身体检查的时间里,卓时一直忐忑不安,仿佛是有什么于心灵的内野破土而出,迅速曼延,无遮无拦,形同洪水。

    八年,太过漫长的等待,两人终于绽放夏花般绚烂的笑容。淅晨挽着卓时,推开玻璃门。

    迈出门口的刹那,淅晨突然打了一个趔趄。

    怎么了。卓时扶住淅晨,关切的问。

    淅晨用手背揉着太阳穴,说,没事,可能是一直没睡觉,头有点晕。

    卓时不放心,和淅晨回到家休息了一天后,又带淅晨到自己工作的单位里做了全面检查,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淅晨呵呵的笑,别忘了我也是医生啊,要有病,我自己还能不知道么。卓时亦傻傻的笑着,充满歉疚。

    婚礼的日子定在中秋。既然千禧年错过了,就把婚礼留到中秋,圆满的象征。卓时说。

    卓时在外面买了房子,三房两厅的商品房。布置了家具,铺有亚麻色地毯,挂有丝织的粉红色窗帘,下方是好看的蕾丝花边。房子是请专人设计的,装修得当,一派温馨祥和的气氛。两人又请人对装修做了卫生安全检查,确定各项放射性物质的含量均未超标,不会对人体产生危害以后才放心的住了进去。

    淅晨亦被卓时安排在单位里工作。两个月后,淅晨顺利担当了外科主治医生的职务,而卓时因学历最高,做了主任。工作和学术两不误。医院接待无数大大小小的病患,在卓时和淅晨的管理下,这座县级医院有了很高的知名度。尤其在骨肿瘤保肢手术方面,更是省里首屈一指。

    一天,卓时回父母那里一 想把自己的东西全都搬过来。整理的时候,在一个大纸箱里看到了自己从小到大保存下来的生日礼物。他一件一件的把玩,回味。那些紫电流光的青葱岁月一一的在心里走过场,却别有一番温情暖意。

    然后看到了那个球形音乐盒,玻璃仍旧光鲜亮丽,岁月没给它留下任何印记,仿佛永远停留在那一刻。卓时依稀见到了那个蹲在电影院售票窗口下的小女孩,黄黄的头发,雾雾的脸。她喝醉的那个夜晚。她在列车上时额角的汗珠。信。以及,那个时候,她在钟声里消匿的背影。一切是那样的模糊,一切又是那样的清晰,历历在目,掷地有声。蓦然,卓时意识到,在过去成百上千的同学里,他仍能够记得的,竟然是念书时交谈最少的敏贞。

    多少年,就这样过去了。卓时一时心酸,嘴角颤抖起来。

    夜里,卓时把音乐球拿给淅晨看。他在底座放上电池,掀开小盖子,生日快乐四个字就露出来。浅蓝色玻璃球里的花绽放开,一个手持话筒的芭比娃娃唱起歌来。甜蜜蜜。她转啊转转啊转

    现在的她,不知怎么样了。卓时说。

    淅晨凑近玻璃球,说,我们只能祝福她了。

    是啊。卓时点头。然后看见淅晨睁大眼睛不停的晃动脑袋,不时还眨眼睛。你在干什么。卓时问。

    不知道是不是近视了,我看不清里面那个小娃娃的脸。

    是她的脸太小了吧。

    卓时权当淅晨是同上回一样因疲累所致,并未在意。

    但在七月份的一天,淅晨坐在办公室里与护士聊天时突然晕倒了,没有任何征兆。卓时紧急赶来。血压过低,其它一切正常。

    但卓时却有直觉告诉他,这不是一般的贫血。

    随着结婚的日子不断推近,淅晨的异常状况亦日愈加剧。晕倒的次数增多,频率加大。视力也越来越差。

    卓时为她做检查,给她治疗,不见一点起色。查遍了档案库里所有类似的病症,用相似的安全可行的方法进行治疗和调理还是不行。

    八月,淅晨身上的皮肤浮现起了暗红的色斑。四肢时常出现抽搐,且伴有持久的疼痛。

    马上给你转院。卓时说。

    淅晨挣扎着坐起来,说,不用了,卓时,我相信你。她的眼睛空洞而迷茫,没有任何的聚焦。卓时用手在淅晨的眼前晃了晃,淅晨没有任何反应。

    淅晨完全失明了。

    下午,卓时将淅晨转到了全省最权威的医院。日夜陪伴着淅晨。

    四天后,淅晨的主治医生告诉卓时,经过对病人的全面检查,结合你先前提供的情况资料,并对病人的家史做过详细调查,基本确定为遗传病。对于大部分的遗传病,当代医学界仍无能为力。我这么坦白的告诉你,你也是医生,希望你能理解。

    卓时听罢,揪住医生的衣襟喊道,你胡说八道,遗传病发病怎么可能这么快,怎么可能。

    卓时完全不相信主治医生说的话,他四处打听,决定找到更有实力的医院和专家,可对方给的结果却与初诊时惊人的一致。

    夜里,卓时独自坐在熟睡的淅晨旁边哭。淅晨做了几次化疗,头发掉了一天多过一天。卓时小心的将每一根头发收集起来,装进一个玻璃匣子里。

    淅晨的父母亦时常赶来,他们的住址离此不远,坐车只需要两个小时。还有卓时的父母。五人沉默的看着淅晨手臂上浮凸的色斑和她不时的抽搐,都难以自制的落下泪来。淅晨总是撑起一个微笑,说,我会好的,相信我。

    中秋节,举行婚礼的日子。

    淅晨穿上长袖的莹白婚纱,这样就看不到手臂上的色斑。脖子上亦围了一条纯白色丝巾。清淡的妆。事先打了镇定剂。淅晨坐在轮椅上,精神很好,微笑应对在场人们的祝福。在教堂门口拍婚纱照,卓时帮助她矫正目光的方向。淅晨艰难的撇开轮椅站起来。一,二,三。永恒的甜蜜微笑。

    踩着红地毯上车。

    卓时,我想去海边看看。

    不,你应该回医院。

    淅晨空睁着双眼,说,我的病我还不知道么。如果能治得好,先前我就不会那么强烈的要求举行婚礼了。卓时,我们去海边好么,就算看不到,我也想听一下。那些生命的浪潮。

    车子疾速行驶,傍晚时分,抵达海岸。

    卓时推着淅晨。听,我们脚下是海水,它们拍打着岸礁。淅晨眼睛睁得大大的,她是想看到。

    卓时握住淅晨的手腕,指向夕阳沉落的方向。那边是山,有绚烂辉煌的霞光,一直延绵到天与海的交界。有云。有水。有风。卓时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他们平静的看海。许久,最后一缕阳光也隐退了。月亮升起来,莹黄金灿,圆圆的,像淅晨的眼睛。没有星星。卓时说。

    嗯,没有星星会让人迷路的。

    海风吹着,股股寒意,卓时和淅晨双双沉默。

    卓时低头再看淅晨。淅晨脸上留有笑意,眼睛闭上了。

    千禧年的中秋。那年,淅晨二十七岁。

    两周以后,卓时带着淅晨的骨灰来到他们最后一次呆的海边。卓时把骨灰一把一把的握在手里,任它们从手心滑下,飘散在海风中。

    卓时记起了从前的那个梦。可是,眼前的海上没有夕阳,波浪微荡,平静安详。那些断线的珠子,它们整齐排列,只剩二十七颗。那以前它们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美丽的声音。

    卓时辞掉了工作,在离家不远的街边租房开了一个小书店,每天在店里读大部头的小说。有时候晚上关门以后,他也睡在店里。那套装修华美的房子,他觉得空寂,冰冷。

    时光流转。三年后的春天,街上忽然变得行人寥寥,多家店铺关门停业。板蓝根,盐和醋的价钱一下就飞涨了几十倍。偶有行人路过,亦是戴着口罩,行色匆匆。电视里每天都播报着新增的感染和死亡人数。书店生意清冷。

    这该死的瘟疫。卓时站在店门口抱怨说。别在腰间的手机响了起来。

    是卓时原来所处的单位打来的,因医院人手不足,想请卓时回去帮忙,理由是卓时曾对病毒有过研究。

    卓时谢绝了。路上的树浸泡在春雨里,摇曳不停。

    风一吹,就听到了声音。

    卓时又答应了。

    卓时穿上特制的医用制服,茫然的看着被从急诊室里推进推出的人,他们惊恐万状惶然无助的表情。忽然感觉一切就像是一场梦,一场太过虚假而又的确真实的梦。就像淅晨,她是这场梦中一段曼妙而凄美的插曲。

    生与死,意义又在哪里。卓时望着窗外的流云问自己。

    然后卓时看到了敏贞,苍白的脸,疲惫,不断咳嗽。有血,一丝丝夹杂在咳出的液体中,泛着泡沫。

    竭力救治。两个月后,敏贞被隔离在一所大公寓里,和其他康复但有待观察的病人一起。卓时经常站在楼下向上张望,敏贞会贴近铝合金材质的防盗窗,散乱的长发和绝望的脸。卓时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自己,他们没有对话。卓时托人给敏贞送了一只手机,他每次离开以后,就打电话问候她,聊病情,聊他读过的小说。没有更多。

    又两月,敏贞被放出来了。他们约在闹市区一家咖啡店里见面。

    像是刑满释放。敏贞说。

    卓时凝视敏贞。你又老了许多,而且憔悴。

    我们都老了。人一旦苍老,很多事情就没必要再隐瞒。这些年过得好吗,卓时。

    卓时喟然。

    沉默,沉默表示很多东西是被禁言的,不能提及。

    咖啡冷时言亦尽。敏贞挎着提包起身告别。

    敏贞。给我打电话。

    你要我说什么。

    你的生活。

    敏贞与卓时擦肩而过,卓时的嘴角颤了一下。他觉得冷。

    卓时在单位领了大笔奖金以后,照旧守着书店。给前来租书和买杂志的人做上纪录。他无法再像小时候在评审席上给选手打分那样,亦无法穿着制服给人看病。淅晨死后,他再不能掌控任何人的命运。后来小店又增设了租影碟的服务,生意兴旺。

    敏贞每月都打电话来,说一些近况,以及在过去将近五年里发生的事情。卓时总是仔细的听,而后恻然。这座小镇亦发达起来,游人与日俱增。扩建以后,成为一座中等城市。经过十几年的发展,天空弥漫一层灰幕。

    这座城市落下的灰,让人感觉悲凉。

    又一年,夏花绚烂。卓时早早醒来,关掉店门,赶回家里洗漱。然后坐车到附近另一个市的批发点进货。批发点因事歇业一天,卓时将车停在停车场,独自闲逛。

    灯光,月光,树影和人影交织,夜色深浓。卓时站在街边,点着火机,想给自己来根香烟。两个人摇摇摆摆着从对街过来。一男一女。男的说,今天晚上让我快活了,就有够你花的。浓重的广东口音。卓时定睛。女的是敏贞。

    敏贞亦发现了卓时,两人目不转睛的对视着。男人似有些酒醉,不住的催促敏贞快走。敏贞推开男人,径直走向卓时。然后拉住卓时的手,快步跑开。敏贞的红色高跟鞋一声一声的敲击墨夜。

    他们跑过两条街,跑上天桥。脚下的车灯忽闪至夜的尽头,断断续续,无休无止。在天桥中央,他们停下来,气喘吁吁。

    四下无人,敏贞靠在栏杆上,身体后仰,长发和脖子上的丝巾在夜风中飞扬。抑或,飘零。总是这么巧。她说。

    刚才那男人是谁。卓时问。

    客人。

    卓时走到敏贞身边。你从没跟我说过这些事。

    还有很多都没说过呢。今天晚上的星星好多,好漂亮。

    卓时偏过头看敏贞。她字笑,而眼泪,却已淌了下来。

    快二十年了。卓时。以前我曾在广西见到少数民族妇女头上有很大很厚的帽子。我一直以为那是帽子。直到她们在河边洗头,我才知道,那堆得高高的,原来是她们的头发。一直垂到地上。多长啊,那要多少年。多少年的生命,才能集结成那样美丽。多少年

    敏贞四处漂泊,在酒店陪酒,在舞厅里跳艳舞,忍受人们抛掷而来的猥亵目光和燃烧的烟头。诸多骚扰。

    后来有一个表演团来表演,我加入了他们。我成了领班的情妇。

    领班的,就是几年前在机场遇见的那个长头发男人吗。卓时问。

    敏贞看着卓时,解下脖子上的黑丝巾,将衣领拉向一侧,露出肌肤。看到了吗,这就是他咬的。卓时愣住了,那是两排很深的齿印。疤早已退去,齿印上的皮肤扭曲变形。

    敏贞找到机会逃出了表演团,独自混迹江湖。想去夜总会唱歌谋生,然而谈何容易。

    如果不去夜总会,那么有些东西,就会距离我越来越远了。卓时。

    敏贞,你应该找个好归宿。

    归宿。敏贞笑起来。哪里能是归宿呢,谁能认可我。卓时,还记得高中时我在台上唱完歌,你正想举牌子,礼堂后面的木板突然就倒了,风很大,很冷。从小,我就是不被认可。这是宿命吧,卓时,你说是吗。

    敏贞从提包里取出紫罗兰香烟。刚才看到你想抽烟,要吗。

    卓时接过。敏贞帮他点上,然后自己也点上。什么时候开始抽的。她问卓时。

    开了书店以后,整天坐着无聊,就抽了。

    真的只是因为无聊吗。

    整夜,他们坐在天桥的过道边,两盒都抽完了,烟蒂散落一地。日光复苏,星月消匿。城市醒转。忙碌起来。

    卓时拉着敏贞去洗浴中心洗浴,然后去店里吃早餐。牛奶和草莓派,香肠。路过广场的花圃,夏花绚烂。敏贞走近,伸手拨弄一簇怒放的花朵,突然猛缩回来。一只蜜蜂趴在她的食指上挣扎着爬行一阵,掉落下来。敏贞弯腰将落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蜜蜂捡起。良久,说,把疼痛留给人,人便看见了她,并永远记得。

    可她不应该死。卓时说。

    死又能代表什么。就像活着能代表什么。若突然某天遭遇不测,还没反应过来,即使生前有多轰轰烈烈,又能留下什么。以死作代价交换被人遗忘,很划算不是么。

    卓时无语。

    快二十年了,卓时,自第一次见你到如今,快二十年了,我们都老了。

    是啊,快二十年了。

    他们在广场告别,卓时让敏贞常和他联系,可是她的电话再未打来过。卓时亦不去电。敏贞有她自己的意愿。他知道。

    又一年,平淡而孤独的度过。2005年中秋,卓时照旧去海边悼念亡妻淅晨,折返时路过歌剧院。歌剧院门前的公告栏上贴满了大幅海报,内容是某位叫岚的新人歌手将于十月一日在此表演。海报上穿插了许多该歌手的艺术照,惊艳绝伦。卓时停车,细看一阵。觉得像敏贞,但又不确定,而且这个歌手是叫岚。卓时想着,开车走了。

    十月一日下午,卓时接到敏贞的电话。

    晚上有时间么,我想见你。

    什么事。

    我要走了,已经跟一个香港老板订婚,就是年前夜晚你遇见我时我旁边那位客人。

    好。地点呢。

    这里的歌剧院,晚上七点半有一场演唱会,我坐在前排,第一排,你来找我。一定要来。

    卓时合上手机。

    七点,卓时驱车提前到了会场。买票入场。会场里人头攒动,水泄不通。他兜兜转转,细看了墙上的歌手简历。这是今年一炮而红的歌手,从来不唱爱情歌曲,以独有的缥缈声线诠释生命的意义。

    待到前排人员满座,卓时才走上前去寻找敏贞,来回两轮,从一排望至三排,却都没有看到她。敏贞失约了。卓时想。刚想离开,会场忽然掌声雷动。卓时回头望向舞台,聚光灯下,敏贞徐步走至台中。桑蚕丝裙身上有耀眼的细钻,黑色丝巾在脖子上绕成蝴蝶兰形状。

    淡淡的妆,仿佛只抹了薄薄一层胭脂。与艺术照上的敏贞大相径庭,但依然美丽。她微笑着向台下的观众招手。音乐响起时,台下黑暗覆盖。卓时被疯狂的汹涌的歌迷挤到远离舞台的角落里。远远的,舞台上敏贞的身形变得渺小。卓时只能借助两边的大屏幕看到敏贞卖力的演唱和迷人的微笑。以及,那双一直在搜寻的黯淡眼睛,似乎试图捕捉什么。

    一曲,有一曲,间或去换了两次服装,但脖子上的丝巾却始终如一。卓时静静的立在角落,回想那些遥远的过去。思绪淹没在歌迷陪唱的声潮中。

    最后一曲,甜蜜蜜。敏贞双手捧着话筒,静默一阵,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不知道为什么而活着,无数次的邂逅,无数次的分离。但是,在你的心中,总会有那样一个人,给予你继续生活下去的理由和勇气。尽管生命中绝大部分时间,他不在你身边,但你的心底,却仍执着着甘愿用生命的根须怀抱他一生。倘若某日有了相约却没有离别,成为一个遗失结局的故事,又如何。只要记得,就够了。在最后一天回望曾走够的路,曾有过的屈辱,的确是辛酸而悲戚的。就像小说写到最后一页,才发现所有的结局,都如同纸片一样单薄。

    小的时候,我曾有过一个梦想。为了实现那个梦想,一条路我走了千百回。我想看看路的另一头是否会有一条河,河上有一座桥,我可以站在桥上观望这条河。后来我找到了,他是一条河。但我却只能站在岸边,我不能拥有他的全部。水边,还有这样一个称谓,叫做浦。所以我为他写了一部小说,名字叫做迷浦残眠。只是,他可能再见不到了。

    敏贞闭上眼睛,会场一片沉寂,音乐升起。敏贞穿一条水洗牛仔裤,紫色抽象印花衬衫,针织带袖披肩,黑色丝巾在音乐声中沉默。

    甜蜜蜜

    甜蜜蜜你笑得多甜蜜好象花儿开在春风里

    开在春风里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

    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

    啊在梦里梦里梦里见过你

    甜蜜笑得多甜蜜是你是你梦见的就是你

    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

    我一时想不起啊 在梦里

    卓时站在暗角。笑了。

    这是他第三次只对她一个人笑。亦是最后一次。

    只是这一次,她没有看到。

    敏贞是在回到后台的化妆间以后自杀的,门被反锁。门被打开以后,看见敏贞倒在地上,面色发青。头发散开,像罂粟的花朵。旁边有大堆纸张焚烧后残余的灰烬。还有许多散落在四周。只留下了一页,上面有敏贞在唱甜蜜蜜前说的最后一席话。另外还多出了两段:

    曾经见过这样一句话。苔藓想要晒太阳,又害怕被灼伤。为什么我们要成长,就一定得受伤。那时我们还小,你曾经对我说过,我的声音很好听对吗,卓时。

    秋天,永远是告别的季节。那些相遇终于定格成为季节的标本,而心情,则成了书签。别了,卓时。原来,你一直,都只是我我的幻觉。

    卓时最后一次从公安局出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公安们不以为然甚至是寒碜的笑。他们说一个由香港老板捧红的歌手,大把钱不要却服毒自杀,真傻得可以,白活了三十年。然而这些对卓时来说,已不具备任何意义。

    卓时静静的走到那条路上,二十年过去了,原来的二级公路已经改造成为一级公路,道旁阡陌纵横的麦田也已被林立的冰冷高楼所取代。

    曾经,敏贞在这里走过千百回。

    曾经,敏贞在这里捡到过一只受重伤的大雁,它在她的手里死去,留有余温。

    公安在检查敏贞的提包时,在里面发现一个很旧的小香囊,而里面装着的,却只是一只羽毛,绒毛些许脱落。

    两周后,卓时带着敏贞的骨灰来到淅晨所在的海边,将骨灰一把一把握在手里,任它们从手心滑落,飘散在风中。

    夜晚,天很黑。

    没有星星。

    多年前的那个浅蓝色的玻璃音乐球里,一个芭比娃娃孤零零的立在花瓣中央唱甜蜜蜜。

    她转啊转转啊转

    风一吹,就听到了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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