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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车文学 www.pcwx.cc,欧罗巴英雄记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约瑟夫大主教离开以后,尤利妮娅起身收拾碗盏,却被齐奥一把扯住道:“师妹,有几句话我要和你说。”尤利妮娅一楞,赛戈莱纳见状,立刻道:“你们自聊,我去找奥古斯丁耍耍拳去。”说完信步走出大堂。

    奥古斯丁正在堂下等候,见主人来了,很是欢喜。赛戈莱纳道:“你那津巴布韦大擒拿手颇有些意思,只是过于自恃勇力,碰到练外家的尚还可一搏;若遇见内家高手,人家只要轻吐内劲,就能伤你肺腑。来,来,你我参详一下,我教你些运气的法门,你也教我些擒拿的手段。”

    于是二人就在校场上拆起招来,动作极其缓慢,不求败敌,只求看清拳脚的来路去势。拆解了大约有一个小时,奥古斯丁已经大汗淋漓,赛戈莱纳却浑然不觉疲累。斯文托维特派的几个弟子瞧着有趣,也凑过来围观,初时只道这等慢速的拳法无非是戏耍,后来发现其中奥妙颇多,也纷纷学着他们的样子练习起来。赛戈莱纳不时出言指点,俨然一派老师的派头。

    赛戈莱纳无意一瞥,忽然看到尤利妮娅从大堂走了出来。她白皙面上浮有一层困惑神色,步伐虽然稳健,却多了几分沉滞。斯文托维特派的弟子见到,纷纷停下手来冲她打招呼,尤利妮娅恍若未闻,径直走到赛戈莱纳面前。赛戈莱纳也停住拆解,叉腰问道:“你们谈完啦?”尤利妮娅“嗯”了一声。赛戈莱纳说了声“哦”少女盯住他双眼,见他半天不言语,忍不住蹙眉问道:“你不想知道我们说的是甚么吗?”赛戈莱纳道:“你们派内之事,我这外人哪好与闻听哩。”尤利妮娅身形一晃,热泪夺眶而出,跺脚大声道:“他让我嫁给你!”赛戈莱纳愕然道:“齐奥兄弟何出此言?”

    原来适才赛戈莱纳离了大堂以后,齐奥便趁机向尤利妮娅剖白心迹。他说自己自入门之时起便心仪于她,恪于二师兄斯维奇德只得埋藏于心。自斯维奇德死后,他本以为有了机会,却半路里杀出一个赛戈莱纳。昨日他们二人在尤利妮娅屋里的举动,齐奥其实在一旁看得清楚,他自度无论武功、威望均不及赛戈莱纳,思忖再三,便劝尤利妮娅嫁给赛戈莱纳,招他入赘斯文托维特派,好让这一派发扬光大。

    尤利妮娅不过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哪经历过这等事情,听了齐奥的一席话,心里彷徨无计,一个人晃晃悠悠走出大堂,来找赛戈莱纳。没想到赛戈莱纳天资聪颖,这方面却全未开窍。她见他一脸无所谓,还道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一时间丧师之痛、失偶之哀、无情之怨、沮丧、懊恼、愤懑诸般情绪齐齐涌出来,索性扑到赛戈莱纳怀里大哭起来。

    周围的斯文托维特派弟子见到小师妹这般情状,有懵懂的要上前安慰,却被聪明的拽住道:“这种事情,哪里容我们置喙!”纷纷找借口离开。赛戈莱纳没料到尤利妮娅会有此举动,楞在原地任凭她泪水打湿斯维奇德的衣襟。他忽见齐奥自大堂缓缓走出,表情失魂落魄,心中大为不忍,叫了声:“齐奥兄弟。”齐奥却忽然跪倒在地,强忍痛苦恳切道:“少侠,我师妹对你一片诚心,请你答允了她罢!”

    尤利妮娅猛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冲齐奥大叫道:“我不要你求他!我不要求他!”扭头就跑,却被奥古斯丁拦在面前。尤利妮娅咬牙道:“滚开!”扬拳打去,奥古斯丁用出津巴布韦擒拿手周旋,既不让她离开,也伤她不着。尤利妮娅只觉眼前臂影重重,连续冲了数次均被挡回,她擦擦眼泪,扭头对赛戈莱纳恨恨道:“你想留我在这里,还是让我走?”

    赛戈莱纳还未及回答,远处突然一名骑士冲入校场,马匹一直冲到众人跟前才收住脚。骑士对赛戈莱纳与齐奥大声道:“约瑟夫大主教传话,城西有了动静,叫你们尽快去西边城门集合!”赛戈莱纳与齐奥对视一眼,齐奥上前一步劝道:“师妹,先以国事为重。”尤利妮娅亦知道轻重缓急,她跺了跺脚,扭头飞奔回自己屋子。

    赛戈莱纳心有歉疚,走过去拍了齐奥的肩膀道:“齐奥兄弟,有件事如今不好瞒着你。”齐奥怪他不接受尤利妮娅,沉声道:“什么?”赛戈莱纳扯开上衣,露出胸口、双肩上的三个斑点,连同额头一共四个,齐奥面露不解,赛戈莱纳道:“我其实是护廷十二使徒中马太福音在这一代的传人,这十字斑点就是凭证。”齐奥惊道:“那你不是”赛戈莱纳道:“不错,护廷使徒也属修士,须专心侍奉上帝,是不能婚配的。”齐奥一听,也不知该为自己欣喜还是该为师妹难过,百感交集,竟说不出来话。赛戈莱纳重新把衣服扣好,笑道:“回头了结了此事,你与尤利妮娅说说罢。”

    这时尤利妮娅收拾停当返回校场,她把长发束起,脸上泪痕洗净,仍是英姿飒爽的清丽模样,只是殊无表情。她快步走到二人面前,只望着齐奥道:“我们走吧。”齐奥与赛戈莱纳谁也不敢多言,三人各自上马,朝着城西飞奔而去。奥古斯丁拽着赛戈莱纳马尾,一路赤足跟跑。

    到了苏恰瓦城西门,约瑟夫大主教已等候多时,见他们才到,大不耐烦:“你们来的好迟!人都快要跑光了!”赛戈莱纳纵马过去,问道:“大公有动静了?”约瑟夫大主教颇为自得道:“感谢上帝,本座亲自安排的暗哨,如何能错——只是没想到,大公没有派人,而是亲身前往。”

    三人均是一楞,齐奥道:“大公他亲自出城了?莫非是看错了,他已数十年不曾离开苏恰瓦。”约瑟夫大主教道:“大公带了十几名亲兵,也不打旗号仪仗,穿着便服出了西门,只说是去狩猎。如今正朝着城西的达干山而去,已有我们的人在后面悄悄跟过去了。”尤利妮娅问道:“达干山中,有三间修道院,他会去哪一家呢?”约瑟夫大主教道:“跟上去便知!”他瞥了尤利西娅一眼,觉得她神情有些古怪,不过大事当前,不容他分神细想。

    于是四人也不多带人手,只教奥古斯丁随行,拍马疾驰而去。苏恰瓦城西乃是一大片密林,有一条小路蜿蜒伸入。这里是苏恰瓦贵族游猎之地,寻常百姓俱不得入内,是以鸟鸣狐蹿、獾走枭飞,大是热闹。

    只是这五人无心欣赏两侧美景,排成一列埋头赶路,他们循着跟踪者留下的印记走了半日有余,约瑟夫大主教忽然皱起眉头道:“这便怪了,达干山中三个修道院我都去过,都不曾要走这条偏僻小路的。”齐奥和尤利妮娅想了一回,也没甚么头绪,四人只好继续向前走去。林子愈加阴翳,两侧山势倾来,狭窄处甚至天空只留有一线之隙,全无人迹,惟有覆在路面的叶子上依稀可见马蹄散乱,可见是大公的马队踏过。

    忽然路旁灌木丛被拨去两边,从中闪出一个人来。齐奥一惊“唰”地抽出长剑,却被约瑟夫止住。这是个身材瘦小的汉子,脸膛黝黑,一双硕大的赤足满是泥土。他见了约瑟夫大主教,先行跪倒亲吻脚面,然后说道:“尊主,大公的队伍就在前面一处谷口停住了。”约瑟夫大主教道:“他们为何停住?”那汉子道:“小人看到大公只身朝谷内走去,那十几名亲兵却留在谷口看守,小的不好跟进。”约瑟夫大主教道:“你干的不错,快快从原路返回罢,免得到了夜里有狼豹出来伤人。”汉子又亲吻一遍脚背,向身后三人鞠躬致意,然后匆匆离开。

    约瑟夫大主教笑道:“来罢!今日教你们这些小辈看看甚么叫单骑闯营。”一抖缰绳,双腿猛一夹马肚子,朝前面冲去。那守谷口的十几个亲兵见这里深入山坳,偏僻无人,本来漫不经心,忽然听到隆隆马蹄声响,见那赫赫有名的霹雳火大主教突然催马冲将过来,无不骇异。约瑟夫大主教冲到谷口,几乎踏倒几个马前的守卫,他也不下马,直接对那些亲兵喝问道:“大公是往里去了么?”其中一个亲兵上前拱手道:“正是,大公说他心绪不宁,要进谷静修祈祷,不可让闲人打扰。”约瑟夫怒道:“放你娘的屁!本座乃是摩尔多瓦的大主教,大公若要祈祷,怎少得了本座,快让开!”他这一吼如黄钟大吕,亲兵平日里对主教敬若天神,如今他作狮子怒吼,全都噤若寒蝉,哪个敢拦,纷纷放下武器,让开一条路来。

    约瑟夫大主教大摇大摆闯进谷来,赛戈莱纳、奥古斯丁、齐奥与尤利妮娅尾随鱼贯而入。甫一进谷,便有一股古怪的药味传来,愈往深里走,味道愈加浓烈。尤利妮娅蹙着眉头,一手握缰,一手掩鼻,似是难以忍受。齐奥递了自己手帕过去,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来。大主教用力嗅了嗅,沉吟了片刻方道:“古怪,古怪,我只能嗅出曼德拉草与金链花的味道,其余闻不出来的药料不下十几味,难道这山谷里藏了一个药房不成?”赛戈莱纳只学得几味疗伤的野草,于医道一无所知,接不了话茬,只得埋头朝前走去,同时闭住一半气息,免得苦味入鼻。

    这山谷入谷颇窄,碎石遍地,两边山岭郁壁对倾,怪石嶙峋,如两扇未曾合缝的顶盖,只余头顶一线天色。地面上锥石极多,如宗教审讯所里用钉板一般,个个耸尖立锋,状如恶魔指爪。马匹唯恐被扎了四蹄,一步一顿,前行极难。他们看到一匹枣红色骏马立在前头不动,一看鎏金辔头便知是大公的坐骑,只得也学大公放开马匹,改为步行,在这些凸起的尖锥之间七绕八绕。行出不到百步,忽然眼前豁然开朗,原来这条锥谷的尽头竟是一片开阔的谷中盆地。约瑟夫大主教作了个噤声的手势,与赛戈莱纳悄无生息地贴了过去。奥古斯丁、齐奥与尤利妮娅功力不足,只能远远在后面跟着,生怕弄出什么动静。

    这片盆地中间塌陷,四外环山隆起,除去一个入口,并无别的出路,其余三面山壁皆平整如镜,全无攀爬借力的地方,俨然是一个牢笼模样。盆地正中架起了一个硕大无朋的漆黑圆腹坩锅,锅边烙着一轮弯月,底下积薪熊熊,锅内熬着不知是甚么的黄绿液体,咕嘟咕嘟翻腾不已,原来那异味就是从这里飘出来的。坩锅四周散乱搁着各色药材、矿石、铁锭铅块以及一些兽骨残渣。那三面平整山壁之上,不知被谁用炭柴写满了许多数字与图形,极为凌乱潦草,难以辨认。在盆地一角还有一铺稻草,其上条石作枕,枕旁堆放着数十本古旧厚实的书籍。对角处还有一个小小的土包,似是个坟墓模样,前面立有一块石碑,其上无字,只刻着一朵鸢尾花。

    整个盆地俨如一个露天的小型修道院,至此众人方知信中“修道院”之意。

    亚历山德鲁正站在坩锅之前,埚中鼎沸之声颇大,是以他根本没听到约瑟夫等人靠近的声音。这垂垂老者吃力地举起一把搅拌用的圆头木勺,敲了敲坩埚边缘,大声道:“我儿,出来见见你可怜的父亲罢。”坩埚沸腾依旧,不见有甚么响动。

    约瑟夫大主教掰掰手指关节,发出嘎巴嘎巴的声响,低声怒道:“呸,原来竟是个下贱的炼金术士!”赛戈莱纳也曾听修士提及,炼金术士乃是欧罗巴的一个邪派,行事诡秘乖戾,擅于物质融汇、元素化合,毕生孜孜以求“点石成金”及“长生不老”因为这个门派亵渎造物主,为历代教廷所不容,只是诸国国王明里反对,暗中却无不心往,是以多年以来势力不消反涨,已成了欧洲武林人人头疼的一个公害。

    大公举棒又敲了三下,锅中沸腾噶然而止,一个嘶哑人声自锅中传来道:“父亲你不在苏恰瓦城安享天伦之乐,跑来我这陋居是何用意?”竟是用法语说的,赛戈莱纳听到精神一振。大公苦笑着亦用法语作答:“人说父子无世仇,何苦连一面都不得相见呢?”沉默片刻,只见水声相击,一个全身赤裸的人“唰”地从药液中跃出,平平落到大公跟前。这人长年泡在药液之中,头发、胡须、眉头已然掉尽,一张青森森的面孔满是褶皱病容,看上去竟比大公还老上几分。他身材极瘦,胸前肋骨条条可见,唯独小腹高高鼓起,望之极不协调。赛戈莱纳心想,这想来便是亚力山德鲁大公的私生子博格丹了。

    博格丹眼皮一翻,也不理睬大公,径自走回到稻草床铺旁捡起一条破烂毛巾擦了擦身体,用一件黑丝袍把自己罩了起来,方转身道:“父亲,您可以说了。”大公觉得坩埚热力实在难耐,遂走开几步,擦擦额头汗水,才缓缓说道:“卢修马库他前日被人杀死了。”博格丹动作停了一瞬,随即淡淡道:“执事于我有恩,亦是我的好友,你不必开口相求,我自会为他报仇的。”大公忍不住问道:“倘若是我被人杀死,儿子你可会出手?”博格丹嘲讽道:“父亲您已有三子,又是一国之君,哪里轮到我这卑贱之人尽孝呢。”大公还欲分辨,博格丹截断他的话道:“父亲您万金之躯,区区一个执事之死,怎能劳动您亲自来找我,一定还有别的事罢?”

    大公顾不得恼他讥讽,说道:“你可知是谁杀的卢修马库?”博格丹道:“执事行事一向实际,自然有那假仁假义的人恨他无德,仇家可是不少。”约瑟夫大主教与齐奥、尤利妮娅在旁边听到,心中俱是一惭。大公走到他身前,放下搅勺,长叹一声道:“是隐者,他回来了。”博格丹一听隐者之名,眼神一凛,不由得凶光毕露:“这老匹夫真是贼心不死!”大公将近期发生之事说了一遍,只是细节上与实情稍有不同,在他口中变成是卢修马库带着随从前去奥斯曼军中,被隐者偷袭,最后力战而死,随从逃回苏恰瓦城报信云云。

    博格丹一面听着,一面从一个口袋里拿出几粒不知甚么炼出来的澄黄药丸,放到嘴里嘎巴嘎巴嚼了,面上青色稍褪。大公见状,连忙关切道:“这么多年来,你的伤势恢复如何,如今战他可有胜算?”博格丹咧开嘴嘎嘎笑道,笑声如铜锉铁磨:“我蜗居此地已有十五年,父亲您一直到今日,才肯问候我的病情,实在是令我感动莫名。”大公大为尴尬,搓着手不知如何回应。博格丹又道:“亏得卢修马库每月按时送来柴薪药料,这十五年来我每日以药液洗髓,加上炼金术中的秘方,外伤已好了七成,只是”他话未说完,突然一拍坩埚,埚体纹丝未动,锅中黄绿液体却骤然扬起,朝着赛戈莱纳他们潜伏的石锥泼来。

    约瑟夫大主教大吃一惊,击锅振水他自信也能轻易作到,但这等驾驭锅中沸水如臂使指一般,却是极难。他见急机变,双臂一晃,把一面法袍挥起挡在五人面前,恰好被那药液泼了个正着。尤利妮娅和齐奥吓得不轻,这沸水倘若泼溅到脸上,轻则毁容,重则烫死,还不知那黄澄澄、绿油油的水液里到底藏着甚么毒物呢。

    博格丹冷冷道:“偷听的都给我滚出来罢!”五人知道身形已露,便纷纷起身踏入盆地。大公见到约瑟夫大主教,先是一阵惊慌,随即怒道:“主教你竟偷偷跟踪我,太放肆了!”约瑟夫大主教把法袍抖了抖水,依然披在身上,以希腊语叱道:“大公你言谈举止不尽不实,还想瞒过本座么?本座也不是要与你作对,只是为苏恰瓦城上下着想,岂能因你的颟顸而坏了全城百姓的性命。天主有德,老天有眼,你还不悟么?”这一番话大义凛然,说得大公哑口无言,约瑟夫大主教又冲博格丹说道:“你便是大公的私生子?本座是摩尔多瓦大主教。”他知道此人是炼金术士,是以语气殊无好感。博格丹毫不理睬,把这四人来回端详了一遍,仍旧对大公用法语道:“这五人已经知道我的行藏,须得杀掉,父亲你看如何?”大公颇有些踌躇:“约瑟夫是本国大主教,那一男一女都是斯文托维特派的弟子,都不可”博格丹道:“如此,先杀掉那金发小子,以儆效尤罢!”

    他本对着大公讲话,却猝然横里一指,点向赛戈莱纳。赛戈莱纳怎能想到这人性子如此乖戾,不问情由便要施下杀手,心中大是气恼,更不躲闪,也伸出一指迎冲而去。二指相抵,稍触即退,两人俱是一惊。赛戈莱纳惊的是此人招数高明至极,内力却十分古怪,刚才那一触他已感到博格丹的内劲浮虚,虽强横无匹,却是雄而不厚,倘若碰到相等的敌手以内力对冲,厚势便会崩溃;博格丹本以为这等黄头小童可一击杀之,却没料到对方内力极为充沛,正是自己最不愿对敌的那类对手,急忙一指错开,免得跟他比拼内力,腹部鼓起的肚子一阵颤巍巍。

    博格丹面色煞青,问大公道:“摩尔多瓦几曾出了这么一号人物?”大公哪里知道赛戈莱纳底细,嗫嚅难言,约瑟夫大主教划了一个十字,得意道:“他乃是教廷弟子,虽与我希腊正教门庭不合,侍奉天主之心却是一体的。”尤利妮娅不明所以,齐奥听了这话,却忽然想到赛戈莱纳的使徒身份,不免多看了自己小师妹一眼。博格丹换了摩尔多瓦语对主教道:“原来是教廷的人,你们是来审判炼金术士的么?”

    约瑟夫大主教道:“若是平时,见了你这种邪徒,本座必不会坐视不理。只是今日情况特殊,暂不与你计较。这位赛戈莱纳兄弟,乃是卢修马库临终托付之人,亦是从隐者手下逃生出来的。他的话,可比大公可信多了。”博格丹听到隐者的名字,不禁打量了一番赛戈莱纳,疑惑道:“你年纪轻轻,竟能从隐者手中逃生?莫不是在吹牛。”赛戈莱纳自出谷以来,终于有机会练习法文,便把隐者相貌、声音与作派略作描述,博格丹颌首道:“不错,果然就是他,这十五年来他竟没变过。他武功如今怎样?”赛戈莱纳又把隐者如何掳走卢修马库、自己如何追赶、隐者如何擒住众人、卢修马库如何牺牲细细说了一遍,末了苦笑道:“莫说测他的武功深浅,我便是迫他用出双手都不能。若非有执事,只怕都要死在那里。”

    博格丹似乎不愿与他用法文多讲,换回摩尔多瓦语淡淡道:“你这话倒也实在,你小子内力虽然古怪,还欠缺些磨砺,要跟他交手,还差了许多。执事有我教他的点金指,倒可以与之一搏。”尤利妮娅气不过插嘴道:“你刚才连赛戈莱纳一指都不敢接,还这么大话炎炎,好不羞臊!”博格丹指甲一弹,一缕绿液飞到尤利妮娅脖颈处,她本来细腻柔白的脖子登时变得乌青一片,奇痒无比,吓得尖叫起来。齐奥、赛戈莱纳与约瑟夫主教俱是大怒,以为他用了甚么奇毒,博格丹道:“小姑娘胡乱插嘴,该教训一下才是。”指甲又是一弹,这次却是一缕白液,仍旧溅在脖颈,痒痛稍减,只是乌青还在。博格丹道:“你们谁助她用内力活活双子宫的血脉,把渗入皮肤的药液行至肾脏天平宫化掉就是。这不过是我疗伤的药渣,没有毒性。”齐奥不敢多问,当下把尤利妮娅按坐在地上,盘腿用双手抵住她双手,运功逼液。约瑟夫大主教双拳一捏,瞪眼喝道:“你好大胆子,竟然爱本座面前用这种邪魔之法!”博格丹傲然道:“什么邪法,不过是物质相合的规律运用罢了。我炼金之妙,岂是你们这些俗人所能领会的。”

    约瑟夫大主教见尤利妮娅没甚么危险了,转向大公道:“大公你最好把这人的来历一五一十讲出来,否则等隐者杀来,后果堪忧。”亚历山德鲁面色骤变,逐渐背靠山壁,似乎极是痛苦。博格丹见状不禁仰天长笑道:“父亲呐父亲,想不到你薄情一世,到现在倒坚贞起来。”他把黑罩袍子裹紧,嘶哑着嗓子对众人道:“我这父亲一贯懦弱,也罢,便让我说与外人知道,这个素称‘好人’的大公曾作出过何等事情。”他改换了希腊语,好教在场之人都能听懂,大公听了他儿子言辞,索性闭上眼睛,如在刑架上静等屠戮。

    博格丹又吞下一枚药丸,徐徐道:“我娘亲本名唤作凯瑟琳德瓦卢瓦,乃是法兰西瓦卢瓦皇室的旁裔普瓦图侯爵的女儿、疯子查理的表姐。耶历一千三百八十二年,铅锤党于巴黎作乱,宫廷倾轧,我外祖父为暴民所杀。娘亲连夜逃出巴黎,一路东奔,决意避祸东欧以了残生。三年之后,我娘亲终于到了摩尔多瓦,恰好碰到穆沙特家族的一个贵族青年亚历山得鲁,便是我父亲了。承蒙他多方照顾,我娘亲由是感激,遂以身相许。我父亲哄骗我娘亲,只说恪于身份,不便立刻明媒正娶,只消等些时日。一年之后,她诞下一子,便是我了。我父亲到了那时,仍然推搪”

    这时大公插嘴道:“非我不愿意娶凯瑟琳,实在是时势逼迫。”博格丹怒道:“闭嘴!不然我便毒哑了你。”大公只好仍旧缩在角落,博格丹又继续道:“这一推搪,便推了足足十四年光景。我那时年已及弱冠,尚且晓得我父亲只是空言哄骗,我娘亲犹不自省。到了耶历一千四百年,摩尔多瓦大公身死,我父亲兄弟五人争权不休,我娘亲为助我父亲登上王位,可谓是殚精竭虑,只盼他登基以后,我母子就有了倚靠。”

    约瑟夫大主教道:“你母亲又有甚么能耐,可以左右摩尔多瓦政局?”博格丹冷笑道:“炼金术本来就流行于诸国宫廷,我娘亲天资聪颖,在法国时已学了一身奇术,如何不能?她先毒杀我父亲的两个兄弟,又前往邻国瓦拉几亚,甘心以身相诱,让那瓦拉几亚大公米恰尔出兵相助,攻灭了其余两个兄弟,终于助我父亲坐上了王位。她原以为从此可以与他相宿相栖,终老一生,想不到那薄幸忘恩之人竟嫌弃我娘亲身事二夫!可怜我娘亲一怒之下,还是不忍伤他性命,就离开苏恰瓦,携着我在附近一处修道院中隐居,平日里只一心教我些武功与炼金术,盼着哪一日父亲回心转意,我好有能力效忠于他。”

    说到这里,博格丹长长叹息一声,那青森森的脸上也显出些许哀伤:“倘若如此终了一生,还则罢了。却不料我父亲又给她惹来一身滔天祸事,以至我有今日之境地。当年我娘亲离开法兰西之时,身上还带着一件至宝,乃是圣路易的王冠。这王冠与寻常的不同,乃是路易九世当年之用,路易九世是御封的圣人,他的王冠号称三圣,由耶路撒冷十字架残片、耶稣受难时所戴荆棘王冠的棘刺与黄金打造的金百合花拼成,无比珍贵。此事我父亲自然谙熟于心,其时奥斯曼土耳其有大军压境,他去找瓦拉几亚借兵,开口便允诺以圣路易王冠相酬。事后他来找我娘亲索要,我娘亲自然不肯给,此事不了了之。没想到这个消息却不胫而走,竟被一个魔头得知了。”赛戈莱纳动容道:“是隐者?”

    博格丹道:“隐者只是他的名号,究竟姓甚名谁,没人知道——你们可听过塔罗血盟么?”众人都摇了摇头,约瑟夫大主教道:“塔罗牌我倒知道,似是魔女巫婆所施行的邪术道具,计有大阿尔克那二十二张,各有图案寓意,可是那个?”博格丹道:“不错。外人虽视炼金术士为一个门派,其实术士之间多各自为政,颇为松散。其中有二十二个出类拔萃的高手,深感孤军作战不若群策群力,遂歃血为盟,约以塔罗为号。塔罗血盟中人平日并不来往,每十五年一聚,倘有空缺,则另外推举一人递补,是以人数常常都有二十二人不变。那‘隐者’便是其中一名了;而我娘亲亦身在其中,号为‘月亮’。”说罢一指坩埚侧烙着的弯月标志,众人只道那无非是寻常装饰,原来还有这等寓意。

    博格丹继续道:“隐者不知如何知道了我娘亲拥有圣路易王冠,起了觊觎之心,数次索要未果,怀恨在心。恰是十五年前,隐者会同几个甘与他同流合污的血盟成员,大举进犯。我与母亲拼死抵抗,仍旧是寡不敌众,母亲向我父亲求援。那无耻之徒竟说只消拿圣路易王冠来换,便发兵去救。只有卢修马库见我母子可怜,私自调动了斯文托维特派的一批门徒来援,可惜为时已晚。母亲空等援军不来,被隐者打至重伤,我亦中了隐者的典伊寒掌,一身功力尽废。我娘亲拼得一死,用血盟誓约逼迫隐者发下誓言,须等到十五年后新月继任,才可再回摩尔多瓦夺取王冠。隐者料我已成废人,不以为意,说日后自会来取,威胁说倘若我就此逃走,他便要屠尽苏恰瓦全城。母亲叮嘱我不可因私而害了一城性命,亦不可找我父亲报仇。于是这十五年来,我便在卢修马库的帮助下,在这达干山的隐谷之中伴着母亲遗骸慢慢疗伤,不问世事。而我那父亲,嘿嘿,却在苏恰瓦城里颐养天年,享尽清福,好不舒服。”

    这一篇故事讲下来,博格丹以手按胸,忆起母亲音容笑貌,眼中竟隐有泪光。听众亦是嗟叹不已,始知为何博格丹跟他父亲只用法语交谈,实在是为了追忆亡母。再看那负心大公已经是面如死灰,瘫坐在地,喘着阵阵粗气,仿佛那旧事压在胸口重逾千金,艰于呼吸。博格丹一指道:“父亲如今你瘫坐之地,恰好就是我娘亲凯瑟琳埋骨的所在”大公听罢低头一看,竟是一个小小的坟包,骇得连忙挣扎着要起身避开,双腿却全不听使唤,只是连连蹬踹,样子极其狼狈。

    赛戈莱纳道:“难怪隐者又是派人卧底,又是游说奥斯曼人来攻,全都是为了要挖出你的行迹,好取那圣路易王冠。”博格丹还没未答话,一个深沉声音自众人身后传来道:“贤徒你说的真是丝毫不错。”

    众人大惊,纷纷回头,看到隐者与马洛德、莎乐华三人立在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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