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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车文学 www.pcwx.cc,大秦帝国3:金戈铁马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愿这样持续下去,可是,母亲之后呢

    “禀报我王:燕国密使乐毅求见。”

    “说甚?谁人求见?”嬴稷从沉思中醒了过来,竟惊讶地离开了书案。

    “燕国秘使乐毅。”老内侍声音很低,但却很是清晰。

    默然片刻,嬴稷吩咐道:“立即知会太后:半个时辰后,我带乐毅晋见。请乐毅进宫,东偏殿。”说罢便匆匆出了书房。到得东偏殿廊下,嬴稷便站住了,蓦然之间,他想在殿外迎候乐毅,更想看看这位曾经对他母子有恩的燕国重臣究竟衰老了几多?他很想从母亲的眼光给乐毅一个评判,却又想不清为何会突兀浮上如此念头?

    便在这片刻之间,一个熟悉的身影已经跟着宫门将军进入了嬴稷的视线:除了头上的帅盔换成了特使的一顶不足六寸的蓝玉冠,便还是那一领暗红色的斗篷,软甲战靴,步态劲健潇洒,噢!胡须留起来了,落腮长须,脸上黝黑,比当年更多了几份威猛,好,更有气度了。便在这闪念之间,嬴稷已经从廊柱下快步走下六级阶梯迎了过来。

    “燕国亚卿、特使乐毅,参见秦王——”

    乐毅尚未躬下之时,嬴稷已经笑着伸手扶住了:“阔别多年,亚卿别来无恙?”一句礼节寒暄,嬴稷恳切一笑“母后与嬴稷却是时常念叨将军,惜乎竟是天各一方也。”

    “握得公器,便是身不由己,尚望秦王鉴谅了。”

    “走,进殿说话。”嬴稷敏锐地意识到乐毅巧妙谦恭地避过了太后话题,心头竟是一热,竟情不自禁地拉起了乐毅。多年以来,他国使节入秦,都是先见太后与丞相,乐毅却是先见自己这个闲王,实在是难得也。乐毅目下已是天下名臣,此举无论如何总是推重正道也推重自己了。

    进得殿中,秦昭王立即吩咐侍女煮茶。煮茶,意味着至少大半个时辰的叙谈。从国君接见使节的礼仪看,即或在“礼崩乐坏”的战国,这也是极为罕见的。乐毅正需要相机切入正题的时间,便也坦然就座。便在此时,一个白发老侍女从大木屏后走了出来,对秦昭王低声耳语了几句便又去了。

    秦昭王转身笑道:“今日幸得有暇,便与将军煮茶消闲了。”乐毅笑道:“正好,我带来了些许燕山茶,秦王可愿品尝一番?”“燕山茶?”秦昭王惊喜笑道“却在哪里?”乐毅啪啪拍了两掌,殿外便走进了一个燕国红衣文吏,将一个长大的红色木匣放在了乐毅案头。乐毅将木匣打开,拿出一方精致的铜匣笑道:“先品品,若秦王觉得还有当年风味,我便教人送一车过来了。”秦昭王打开铜匣,便耸着鼻子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好!便是这味!”转身便放在煮茶侍女的案头“改煮燕山茶。”乐毅又从长大木匣中拿出了一只晶莹润泽的蓝色玉盒,双手捧起道:“这是一套燕山玉佩。当年,太后很是赞赏燕山玉。燕王知晓,便命尚坊玉工特意制作了这套玉佩,请秦王代为敬献给太后。”

    秦昭王却笑了:“将军与太后相识相熟,自己去见,岂不更好?”

    “秦王差矣。”乐毅倏忽收敛了笑容“当年太后与秦王在燕国落难,生计唯艰,可不拘礼仪处之。此谓‘危难不拘礼’。而今,太后为一国母仪,秦王为一国之君,乐毅安敢以坊间交谊亵渎之?”

    “将军差矣!”秦昭王照样一句,便是哈哈大笑“秦人老话,熟不拘礼,何来忒多讲究?情谊不合,虽寻常百姓也当疏远。情谊但合,虽贵为王侯也可成知己莫逆。否则啊,这太后国君便不是人了。”最后一句竟是声调拉得长长的。

    “也是一说也。”乐毅却只是淡淡一笑。

    “人言乐毅儒将,今日始信也!”秦昭王便是喟然一叹。

    此时侍女已经将茶煮好,一片浓酽清香弥漫殿中,一入口秦昭王便大是感喟:“燕山茶克食利水,当真妙物也。”乐毅笑道:“秦人成于马背,多食牛羊肉,燕山茶粗厚味重,正是当得。”秦昭王恍然笑道:“对也!何不将燕山茶种觅来一袋?秦国南山不能种茶么?”乐毅道:“此事何难?明春我便送到秦王手中。只是水土不同,只怕生出茶来也不是燕山风味呢。”秦昭王便笑了:“也是。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鱼龙变化,又能奈何?”

    说得一阵,秦昭王竟丝毫没有提及乐毅使命的意思。乐毅心念一闪,竟是揣摩不出其中奥妙,不知是因为这个秦王没有亲政而不涉国事,还是刻意回避另有安排?否则,他这个特使绝不会在这日常议政的东偏殿一坐便是一个多时辰。此种情景,在直率的秦国确实少见,思忖一阵,乐毅便道:“启禀秦王:乐毅意欲拜访丞相呈交国书,却是不能盘桓了。”

    “好!”秦昭王便站了起来“但凡国事,对丞相说便了。”

    “外臣告辞。”乐毅一躬,却又被秦昭王扶住,虽然没有挽留,秦昭王却坚执将乐毅送到宫门,眼看着轺车去了方才回身。

    一路思忖着回到驿馆,乐毅已经恍然大悟,断定秦国已经决定了加盟合纵攻齐,只剩下丞相魏冄与自己开价了。因了神交情谊,白起自不便与自己“磋商”此等利害国事。因了那段罹难渊源中自己对太后与秦王的恩义,他们母子也不愿与自己讨价还价。所有的难题都留给了那个铁面丞相魏冄,哪么魏冄要的是什么呢?

    一过午,乐毅便单车直奔丞相府。魏冄果然利落,片言寒暄并看完燕王国书之后便是直截了当:“亚卿便说,秦国有何利市?只说实在的。”乐毅也是不遮不掩:“秦军若出兵十万,自带粮草,可占宋国故地三百里。”

    “少于十万,不带粮草,又当如何?”

    “丞相以为呢?”乐毅不答反问。

    “好,不罗嗦了。”魏冄大手一挥“秦无虚言。燕国与将军,对秦国有救君之义,立王之恩。秦国出兵五万,自带粮草,不求齐国一城一地!亚卿以为如何?”

    乐毅惊讶了,默然片刻,便是悠然一笑:“丞相有求但说,无须反话了。”

    魏冄哈哈大笑,大步走到书案前拿过一张大羊皮纸哗啦一抖:“亚卿自看便了。”

    乐毅接过羊皮纸,赫然大字便扑入眼帘:

    秦国书

    秦入攻齐合纵,出兵五万,自带粮草,不分燕齐一城一地。

    大秦王嬴稷二十三年十月立

    下面便是一方鲜红的朱文大印。

    乐毅将国书放在案上,面色肃然地对着国书便是深深一躬。

    出得丞相府,一阵愧疚之情骤然涌上乐毅心头。看来,自己显然错看秦国君臣了。太后秦王与白起,不是碍于情谊恩义回避讨价还价,而是维护他乐毅的尊严,不想摆出施恩于人的架势而使他难堪。魏冄与自己最是生疏,便由他简捷交代了事。由此看来,秦国君臣对伐齐之事早已经有了决断。从大处说,这是舍利而取义,使山东六国生出的“虎狼暴秦”恶名不攻自破。从小处说,满荡荡回报了燕国之情,秦国君臣朝野从此便可坦然面对燕国。利害道义,权衡到如此地步,堪称天下大器局也。

    当晚,乐毅特意来向白起辞行,白起大是惊讶:“乐兄不见见太后便走?”乐毅便摇了摇头:“大计既定,便不须烦扰太后了。”白起却重重地叹了口气:“乐兄啊,你却拘泥太甚了!太后气量胜过男子多矣,白起最是服膺,真不忍看她伤心也。”乐毅默然良久,喃喃唸了一句:“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便不再说话了。白起一挥手:“好,明日清晨,我为乐兄在郊亭饯行。”

    “不须了。”乐毅摇头一笑“国事入秦,兄弟未奉王命,却不宜私动呢。我只问你,攻齐大军,兄弟可否为帅?”

    白起便是一阵大笑:“放着天下第一名将,白起去添乱么?”

    “那,秦军五万,何人为将?”

    白起慨然拍案:“不管何人为将,秦军都以乐兄之命是从!”

    “步军还是骑兵?”乐毅的笑容却是耐人寻味。

    白起目光一闪:“乐兄想要攻城大器械?”

    “燕国新军虽成,却是轻兵铁骑而已。”

    白起略一思忖便道:“五万人马我还是出全数铁骑,以利长途奔袭。攻城大器械在河内安阳还留得几套,正好就近,借你便了!”

    “好!战后加倍奉还!”乐毅大是兴奋。

    次日拂晓,还是晨雾蒙蒙,乐毅给驿丞留下三封辞行书简,便五骑快马出了咸阳。秋高气爽,一路飞驰,大约午后时分便到了桃林高地。乐毅归心似箭,不走函谷关大道,却要直插山道走一条捷径回燕。

    这桃林高地方圆三百余里,横亘在华山(西)、函谷关(东)与崤山(南)、少梁(北)之间的巨大四方地带。桃林高地的南部峡谷直通函谷关,是千百年唯一的出秦险关大道。说它唯一,是说只有这条如函大峡谷可通行车马军旅,也就是说,它是大军出入秦国的唯一通道,而不是说单人独马也唯此一途。在这桃林高地的北部,有一条不大的河流叫潼水,沿着潼水河谷便有崎岖小道直通大河,过得大河,便是河内的蒲坂,比东出函谷关却是近了数百里。三百多年后,这条河谷小道成了与函谷关并行的大道,于是便有了东汉的潼关。沧海桑田,潼关便渐渐成了主要通道,函谷关便在岁月中渐渐淡出了。这是后话。

    乐毅要走的,便是这潼水河谷。

    入得潼水,已是斜阳晚照。秋日将苍莽山塬染得金红灿烂。东南的函谷关已经隐没在群山之中,惟有隐隐约约断断续续的号角在残阳中漫游,给这荒莽的山林河谷飘来了一丝边城气息。乐毅翻过了一道山梁,眼前一道淙淙山溪,遥遥便见对面山头上立着一座茅亭,一缕炊烟在茅亭后袅袅飞散,便是扬鞭一指:“有高士隐居在此。走,茅亭打尖,歇息片刻。”便一马冲下山坡越过山溪,翻上了对面山头。

    “亚卿且慢!”随行司马一马超前“亭下山谷似有军马!”

    便在此时,一个声音悠然飘来:“亚卿别来无恙乎?”

    乐毅一个激灵,瞬息之间心头大跳!凝神片刻,便在马背遥遥拱手:“彼何人哉?不见其身。”

    “尔还而入,我心易也。还而不入,否难知也。”随着悠然吟哦,一个修长的身影出现在茅亭之下,黑色长裙散发飘飞,信步出亭,婀娜丰满的身姿竟是那般熟悉。

    “太后”乐毅翻身下马,却是愣怔不前。

    “将军不识芈八子了?”

    “太后,”乐毅勉力一笑“流水已逝,刻舟不能求剑也。”

    “然则,亡羊固可补牢也。”宣太后平静地笑着“来吧,芈八子为君饯行了。”说着便挽起了乐毅胳膊。乐毅面色胀红地将手背了起来:“太后,我跟着便是了。”宣太后看看窘迫的乐毅,竟咯咯笑了:“我说你个乐毅当真迂腐。你我纵有情谊恩义,总还是没有藏污纳垢了。你这避嫌却实在笨拙,入秦不知会我,进咸阳不来见我,离咸阳也不别我。”宣太后声音突然颤抖了“我母子在燕国近十年,将军不避非议,与我有救难情谊,也曾视我为红颜知己。此等事天下谁个不知?如何我做了太后,你便拒人于千里之外?好便好了,有甚打紧?如此拘泥礼仪,避嫌自洁,岂非凭空惹出新是非来?”

    “太后大是!”乐毅慨然拱手“我却没省出这层道理,实在惭愧。”

    “你能不叫我太后么?”

    “”“在燕国,你叫我甚来?”

    “芈大姐。”虽然红着脸,乐毅还是低声叫了一句。

    “哎。这便好。”宣太后笑着又挽起了乐毅胳膊“走,茅亭下一醉!”

    正是落日啣山之时,桃林高地的荒莽山塬在漫天霞光中伸展向无垠的天际,苍苍茫茫的桃林竟将山巅的太阳托了起来,潼水蜿蜒东去,竟似一匹锦缎飘绕在万山丛中。

    两人饮得几爵,宣太后便向南边大山一指:“乐毅,可知那是何山?”

    “当是夸父山。”

    “这苍苍林海,又是何名?”

    “桃林。亦称邓林。”

    “夸父逐日,何等美也?”宣太后站了起来,仿佛在喃喃自语“夸父山,桃林塬,这片山塬埋葬了一个多么壮烈、多么心酸的灵魂。你说,夸父何以要追逐太阳?”

    “”乐毅默然了。

    “他是要圆心中那个大梦。饮干了河渭两川之水,夸父还是没有追上太阳,却活活干渴死了,空留下那座默默的大山,这片绿绿的桃林。乐毅啊,临死时看着远逝的太阳,夸父他后悔么?”宣太后的声音中充满无可挽回的失落与惆怅。

    乐毅慨然叹息:“他不会后悔。他有来生。”

    宣太后笑了,一脸酡红在晚霞下竟是分外绚烂。

    乐毅怦然心动:“芈大姐,你我也是夸父逐日。你追你的太阳,我追我的太阳。只可惜,我们没有共同的太阳。”

    “会有的。”宣太后静静地看着乐毅“虽然不是今日就有。”乐毅低声吟诵一句:“与前世而皆然兮,吾何怨乎今生?”

    “楚歌?”宣太后眼睛骤然一亮。

    “屈原的涉江。”

    宣太后默然良久,叹息一声:“生非其国,遇非其君,屈子悲矣哉!”

    乐毅大饮一爵,慨然便道:“天地造化,情谊原本并非一面。我助你脱难,你助我功业,生其国,遇其君,夫复何憾也!”

    “惟余一缕相思,便待来生聚首了。”宣太后也大饮一爵,当啷丢下铜爵一笑“今日桃林一别,难有聚首之期,芈八子为将军抚琴一曲,以为心中永诀。”

    乐毅粗重地喘息着,想说什么,却终是没有开口。

    宣太后走到廊柱下的石案前,肃然跪坐,十指一拂,古琴便叮咚破空!

    夸父逐日兮我做河渭

    行影大合兮今生何期

    夸父做山兮我做桃林

    相伴守望兮何在乎一

    “大姐,好!”乐毅爽朗大笑“行影大合,何在乎一?好啊,乐毅终是透亮也。来,我也为大姐一歌,以作告别。”

    “你也能歌?”宣太后惊讶地笑了。

    乐毅被她一笑一问,豪气顿发,朗声答道:“岂不闻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今日且听我燕山歌风了。”便倚柱而立,大袖一甩,高亢粗豪的歌声便响彻山塬峡谷——

    夸父逐日飘风发发

    长鲸饮川日月之华

    颓然一倒山林崔嵬

    无草不死无木不萎

    山水两望与天地共长

    乐毅一开声,宣太后便抓起石案上的短剑敲打着铜爵以为节拍,及至乐毅唱完,宣太后当啷丢掉剑爵,便紧紧抱住了乐毅。

    “我,该上路了。”乐毅轻轻拍着她的肩背。

    “去吧。”宣太后放开了双手“你终是要追赶自己的太阳了。”

    火把点点,马蹄沓沓,桃林高地的山道上渐渐消逝了高大的骑士身影。茅亭外的那堆篝火却在久久地燃烧,伴着那个伫立在山头风口的黑色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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