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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车文学 www.pcwx.cc,地海六部曲5:地海故事集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又下起雨。锐亚白的巫师蠢蠢欲动,想念个气候咒,只是个轻微细小的咒语,把雨送到山的另一面。他骨头酸疼,酸疼地渴望太阳露个脸,照遍皮肉、将他彻底烘干。他当然可以念个解痛咒,但那顶多只能暂时隐藏酸疼,这病症无药可治。老骨头需要太阳。巫师动也不动,站在家门口,介于黝暗房间及雨丝穿梭的开阔天空间,妨碍自己念咒,气自己妨碍自己,气自己必须受妨碍。

    杜藻从不咒骂——力之子不咒骂,因为不安全——但他以咳嗽般的咆哮清清喉咙,像熊一样。须臾,一声雷响自云雾迷藏的弓忒山坡向下滚去,自北往南回响一阵后,消逝在云雾弥漫的林里。

    杜藻心想,这阵雷是个好兆头,雨很快就会停了。他拉起兜帽,走入雨中喂鸡。

    他查看鸡舍,找到三颗蛋。红布卡正在孵蛋,不久便可孵化。它患虱虫病,变得蓬头垢面、精疲力竭。杜藻说了几个防虱的字,并提醒自己,小鸡一孵出来就要清理巢窝。他走到鸡圈,褐布卡、小灰、长腿、纯白和国王正挤在屋檐下,对雨发表宽厚、泼辣的议论。

    巫师对鸡群说:“中午雨就会停了。”他喂饱鸡群,湿答答地踏回屋里,握着三颗温暖鸡蛋。他儿时喜欢在稀泥里行走,犹记当时喜爱泥泞在趾缝间的沁凉;如今,他仍爱光着脚到处走,但已不再喜欢稀泥。那玩意儿黏黏的,而且他讨厌每次进屋前,还得弯腰把脚清干净。以前是泥巴地还不打紧,如今为了避免湿寒渗入他的骨头,家里可有了片木板地,像领主、商人、大法师一样。不是巫师自己的主意,是去年春天“缄默”从弓忒港上来,为老屋铺了一层地板。两人为此又起争执。都这么久了,他早该知道,跟缄默辩论没有用。

    “我踩了七十五年的泥巴地,”杜藻当时说道“再踩几年也死不了我!”

    缄默自然没有响应,让杜藻从头到尾听入自己的词句,感受其中的愚蠢。

    “泥巴地比较容易保持干净。”杜藻说,也明白挣扎无用。的确,一块填压妥当的陶土地只需偶尔清扫,再洒点水避免尘土飞起就好,但听起来还是一样蠢。

    “谁来铺地板?”他问,如今只能发发牢骚。

    缄默点头,意指自己。

    这孩子其实还真是一流的工人、木匠、组柜工、铺石工、屋顶工。这点在他还受教于杜藻,住在山上时,就已表露无遗。他在弓忒港那些有钱人家中的生活,也未让他变得手拙。他驱着老太婆的牛车队,从锐亚白老六磨坊买来木板,铺成地板,隔天再趁老法师去泥沼湖采集草药时,打亮磨光。杜藻回到家时,地板已完工,如深黑湖泊般闪闪发光。“现在每次进屋都得洗脚了。”他嘟囔抱怨,小心翼翼走入。木材如此光滑,光脚踩着仿佛是柔软的。“真像丝缎。你不可能没施一、两个咒法就在一天内完成。看看这有宫殿地板的村野茅屋!好吧,等冬天来,火光照在上面时可好看了!还是我现在得弄条地毯来?金线织的细羊毛地毯如何?”

    缄默微笑,很满意自己的手工。

    几年前,缄默出现在杜藻家门。嗯,不对,一定有二十年、二十五年了吧。离现在好一阵子了。他当年真是个孩子,长腿、粗发、细脸,坚毅的嘴、清澄的眼。“你想做啥?”巫师问道,很清楚这孩子想要什么、其他人想要什么,所以不让眼睛对上那清澈双眸。他是个好老师,弓忒最好的老师,他自己也清楚这点,但他已厌倦教学,不想再收学徒在身边碍手碍脚。况且,他感到危险。

    “学习。”男孩轻道。

    “去柔克。”巫师说。男孩穿着鞋和一件不错的皮背心,可以付船费,或赚钱去学院。

    “我去过了。”

    听到这句,杜藻又上下打量。没有斗篷、没有巫杖。

    “失败了?被驱离?还是逃跑?”

    男孩对每个问题都摇头,闭起眼睛。嘴巴早已闭上。他站在那儿,专注精神,忍受痛苦,深吸一口气,然后直视巫师双眼。

    “我精擅的事物在此,在弓忒。”他说,依然似耳语。“我师傅是赫雷。”

    一听这话,真名为赫雷的巫师像男孩一般静立、回望,直到男孩垂下目光。

    杜藻于静默中寻求男孩真名,看到两样东西:一颗松果与缄口符文。他再继续深寻,于脑中听到一个真名,但他未说出口。

    “我已经厌烦教导、说话,”杜藻说:“我需要静默。对你来说,这样行吗?”

    男孩点头。

    “那我就称你缄默。”巫师说:“你可以睡在西窗下的角落。木屋里有个旧床垫,拿去晒晒,可别把老鼠也带进来。”接着他朝高陵愤步走去,气这孩子前来、气自己屈服。但让他心悸的不是怒气。他大步向前——当年他还能大步行走——海风不断从左向他吹袭推挤,海面上清晨阳光照过巨硕山影,他想到柔克众法师,那些魔法技艺师傅、神秘与力量的专家。“那孩子超出他们能力所及,是吧?而且还会超过我。”他微笑心想。杜藻是个平和的人,但不介意生命中有点危险。

    他驻足,感受脚下泥土。他一如往常赤脚。他在柔克学艺时,都穿鞋,但后来回了家,回到弓忒,回到锐亚白,他便握着自己的巫杖、踢开鞋履。他静立,感觉脚下悬崖小径的尘土与岩石,感觉其下悬崖,与更深层、埋于黑暗的岛屿根源。黑暗中、水面下,所有岛屿一一相连,合而为一。他师傅阿珥德如是说、柔克的老师如是说,但这是他的岛、他的岩、他的土,他的巫术自此而来。“我精擅的事物在此。”男孩方才说道,但这已超越精擅的范畴。或许杜藻可以教导男孩比精擅更深层的事物,这是他在这里,在弓忒,在去柔克之前便学到的。

    而且那孩子得有枝巫杖。倪摩尔为什么让他手无巫杖便离开柔克,像学徒或女巫般两手空空?这样的力量不该恣意散游、不经疏导或示意。

    业师就没有巫杖,杜藻想,同时也想到,这孩子想从我手上取得巫杖。弓忒的橡木,出自弓忒巫师之手。好吧,如果他有所成就,我就帮他做一枝;如果他闭上嘴巴,我还会把智典留给他——如果他会清理鸡舍、了解丹尼莫注释,一直闭嘴。

    新学生清理了鸡舍、翻挖豆圃、学习丹尼莫注释及英拉德群屿秘籍的意义,也闭上嘴。他懂得聆听;他听到杜藻说的,有时还听到杜藻想的;他完成杜藻的愿望,也完成杜藻不自觉的愿望。他的天赋远超越杜藻能引导的范围,但他来锐亚白是正确的,两人都明白。

    那些年里,杜藻有时会想到父与子。他选择阿珥德为师,为此与身为探矿术士的父亲大吵一架。父亲大喊阿珥德的学生不是他儿子,一直怀着愤怒,至死也不谅解。

    杜藻看过年轻人因长子出生,喜极而泣;看过穷人付女巫一年薪资,以确保有健康男孩;还看过富人轻触穿金戴银的婴孩脸庞,爱怜低语:“我的永恒!”他看过男人揍打儿子、威吓羞辱、刁难阻碍,怨恨在儿子身上看到的死亡;他看过儿子眼中回应的愤恨、威胁、无情鄙夷。看过一切,杜藻明白自己为何从未与父亲寻求和解。

    他见过父子共同自拂晓劳动至日落,老人牵引盲眼黄牛,中年人推动铁犁,虽未交换只字,但返家时,老人曾将手暂放在儿子肩头。

    他一直记得那一幕。冬夜里,他隔着炉火,看着缄默的黝黑脸庞俯于一本智典或一件需要修补的衬衫上,双眼低垂、嘴巴闭合、灵魂倾听,便又想起那景象。

    “幸运的话,巫师在一生中,会找到可交谈的对象。”杜藻离开柔克前一、两晚,倪摩尔对他说道。倪摩尔曾任形意师傅,在一、两年后获选为大法师,是杜藻在学院众师傅中最慈善的一位。“赫雷,我想,如果你留下,我们可以交谈。”

    杜藻片刻间完全无法响应。终于,他结结巴巴说道:“师傅,我很愿意留下,但是我的志业在弓忒。我但愿是这里,与您同在”一面为自己的忘恩与固执感到自责、不解。

    “知道自己需要待在何处,而不必四处奔走茫然探寻,是难得的天赋。好吧,偶尔送一名学生给我。柔克需要弓忒巫术,我想我们在这里错失了一些事物,一些值得通晓的事物”

    杜藻曾送学生至学院,大约三、四名,都是不错的小伙子,各有天赋;倪摩尔等待的人却自行来去,柔克对他的评价,杜藻一无所知。缄默当然没有说。显然,他在柔克那两、三年,学会了某些男孩在六、七年,甚至一辈子都没学到的事物。对他而言,那仅是基础工夫。

    “你为什么不先来找我,再去柔克求精进?”杜藻质问。

    “我不想浪费您的时间。”

    “倪摩尔知道你要来跟随我吗?”

    缄默摇头。

    “如果你肯开金口,告诉他你的意向,他可能会送个讯息给我。”

    缄默看来震惊懊悔。“倪摩尔是您朋友吗?”

    杜藻停顿。“他曾是我师傅。若我留在柔克,或许吧,他会是我朋友。巫师有朋友吗?或许跟有妻有子一样不可能吧有一次他跟我说,在我们这一行,若能找到可交谈的对象,便是幸运的人你记住这点。你要是运气好,有一天你就得开口。”

    缄默俯首,不修边幅的脑袋若有所思。

    “如果还没生锈到开不了口。”杜藻加上一句。

    “若您要求,我会开口。”年轻人认真说道,甘愿违逆天性,遵从杜藻要求。巫师不得不放声而笑。

    “是我要求你别开口,而且,我不是在谈我的需求。我说的话可抵两人份。没关系,时候一到就知道该说什么了。这就是技艺吧,嗯?说话合情合时,其余皆缄默。”

    年轻人在杜藻家小西窗下的床垫上睡了三年。他学习巫术、喂鸡、挤奶。他一度建议杜藻养羊,在此前已约莫一周没开口,那是在寒冷潮湿的秋季。他说:“您可以养几只山羊。”

    杜藻已把大智典摊开在桌上,正设法重新编织“方铎散力”在数百年前损毁的一则阿卡斯坦咒文。他才刚开始感受到某些字词或许可以填补其中一处空缺,解答呼之欲出,然后,缄默说:“您可以养几只山羊。”

    杜藻自认多话、烦躁、易怒。年轻时,不得咒骂是沉重负担;三十年来,学徒、顾客、牛只、鸡群的愚蠢严厉考验他。学徒和顾客惧怕他的快嘴利舌,牛群与鸡群当他的喝骂如马耳东风。他之前从没对缄默发过脾气。一阵漫长沉默。

    “做什么?”

    缄默显然没注意到那段沉默,或杜藻极端轻柔的声调。“羊奶、奶酪、烤小羊、作伴。”

    “你养过山羊吗?”杜藻以同样轻柔礼貌的声音问。

    减默摇头。

    缄默其实是城市小孩,在弓忒港出生。他从未提及自己的事,但杜藻四处打听到一些。他父亲是码头搬运工,约在他七、八岁时死于一场大地震,母亲是港边一间旅社的厨娘。十二岁时,这孩子惹了某种麻烦,可能与乱施魔法有关,母亲好不容易才让他与谷河口镇颇有声望的术士伊拉森学艺。男孩好歹在那里取得真名,和一些木工农务方面的技能,伊拉森也甚为慷慨,三年后,为他支付前往柔克的船资。杜藻所知仅只于此。

    “我讨厌羊奶酪。”杜藻说。

    缄默点头,一如往常接受。

    此后几年,每隔一阵子,杜藻都会想起缄默请求养山羊时,自己如何克制情绪,这段记忆每次都带给他一股默默的满足感,仿佛吃下最后一口熟得完美的桃子。

    在耗费数年想找回遗失真字后,他让缄默研习阿卡斯坦咒文。两人终于合力完成,一份漫长苦差事。“如盲牛耕田。”杜藻说。

    不久,他把巫杖交给缄默,那是他以弓忒橡木为缄默做成的。

    这时,弓忒港领主再次试图请杜藻下山,完成弓忒港所需的工作。杜藻反而派遣缄默前往,此后缄默便留在那里。

    于是杜藻站在自家门前,手中拿着三颗鸡蛋,雨水冷冷地沿背脊流下。

    他在这儿站了多久?他为什么站在这儿?他刚正想着稀泥、地板、缄默的事。他曾走到高陵上的小径吗?不对,那是好多年、好多年前,在阳光下的事了。现在下着雨。他喂好鸡,带着三颗鸡蛋回到屋里,丝滑黄褐微温的鸡蛋,还暖烘烘在掌心,雷声还在脑海中,雷声震动在他骨子里、在他脚底。雷声?

    不对。之前才打过雷。这不是雷声。他有过这种奇特感觉,而且没辨认出来,那是在何时?很久以前,比他方才回忆的日月年岁更久以前。何时?何时发生?就在大地震前。就在艾萨里海岸半哩陷入海底、人们被村庄倾倒的房舍压死、大浪淹没弓忒港码头之前。

    他走下门阶,踩上泥巴地,好以脚跟神经感受大地,但泥泞湿滑,混淆土地传达给他的讯息。他将鸡蛋放在台阶上,自己坐在一旁,以台阶旁小瓦罐积储的雨水清洗双脚,用挂在瓦罐把手上的破布把脚擦干,清洗扭干破布,挂回瓦罐把手,捡起鸡蛋,缓缓站起身,走进屋里。

    他敏锐地瞥一眼巫杖,那巫杖就倚在门后角落。他将鸡蛋放入橱柜,因饥饿而速速吞下一颗苹果,接着拾起巫杖。巫杖以紫杉做成,以铜封底,握柄处已磨得光滑。倪摩尔赐给他的。

    “立起。”他以它的语言对它说道,然后放手。巫杖仿佛插入凹槽般屹立。

    “到根部去。”他以创生语不耐地说道“到根部去!”

    他看着闪亮地板上直立的巫杖,随即,看到巫杖非常轻微地颤抖,一阵抖缩,一阵颤动。

    “啊,啊,啊。”老巫师说道。

    “我该怎么办?”须臾,他大声问道。

    巫杖摇摆,静止,再度颤抖。

    “可以了,亲爱的。”杜藻说,以手抚杖。“好了。难怪我一直想着缄默。我该找他来应该传讯给他不对。阿珥德是怎么说的?找到中心,找到中心。这才是问题症结,这才是解决方法”他一边喃喃自语,翻出厚重斗篷,在之前点起的小火上烧开水,一边思索是否一向自言自语,与缄默同住时,自己有没有不停说话。不对,他想,这是缄默离开后才养成的习惯,一点脑筋思考日常生活,其余都用在预防恐怖与毁灭上。

    他将三颗新蛋与橱柜里的一颗旧蛋煮熟,与四颗苹果、一囊浸过树脂的酒,一起放入腰袋,以防必须整晚在外。他带着关节痛,披上厚重斗篷,拾起巫杖,命炉火熄灭,离开。

    他早已不养母牛。他站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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