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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车文学 www.pcwx.cc,地海六部曲5:地海故事集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我们溪里有只河獭,

    知晓外形如何变化:

    咒法全都难不倒他,

    会说人类与龙族话。

    水就这样流啊流,

    水就这样流。

    河獭的父亲是造船工,在黑弗诺大港船坞上工作。河獭在乡间用的通名是母亲为他起的,她是农妇,出生于欧恩山西北方附近的巷底村,同别人一样前来城市找工作。造船工一家是乱世里从事清白买卖的清白人家,亟欲避人耳目,以免招致祸害。所以,男孩显现魔法天赋时,他父亲试图打他,以驱赶这份天赋。

    “你干脆打一片云叫它别下雨好了。”河獭的母亲说。

    “小心别把邪魔打进去了。”他阿姨道。

    “小心他施咒让皮带反过来打你!”他叔叔说道。

    但男孩没有作弄父亲,他默默承受鞭打,学会隐藏天赋。

    他似乎不以为意。他这么轻易便可在暗室里亮起一道银光;想着一枚遗失的胸针,便可找到;只要将手滑过扭曲木结,对它说话,便可将它转直。所以他不明白有什么好大惊小怪。但父亲因为他“抄捷径”而大发雷霆,有一次甚至因为他对手边工作说话而掴了他一巴掌,坚持要他噤声,用工具做木工。

    他母亲设法解释:“这就好比你找到大珠宝。我们找到钻石,除了藏起来,还能怎么办呢?不管是谁,只要有钱买得起你那颗钻石,就也有办法为了那颗钻石杀掉你。所以你要离那些大人物和他们手下的诡徒远一点!”

    那个年代,巫师被称为“诡徒”

    力的天赋之一,就是辨认力量。除非巧于隐藏,否则巫师皆识得巫师。男孩十二岁时,除了在造船一技上颇有潜力之外,别无巧艺。为他接生的产婆来到家中,对他父母说:“让河獭晚上下工后到我这儿来。他该学习歌谣,为命名日做准备了。”

    这事没什么问题,因为她也为河獭姊姊做了同样准备,所以他父母就在晚上送他过去。但她不只教导河獭创世歌,她识得他的天赋。她和一些与她同类的男女般,皆默默无闻,有些还声名不佳,但他们都有某种程度的天赋,且暗中分享彼此拥有的知识与技艺。“天赋未受教,宛如船艇无人引领。”他们对河獭说道,进而倾囊相授。虽然不多,但其中的确蕴含伟大技艺的开端。他对欺瞒父母感到不安,却无法抗拒这份知识,无法抗拒这些卑微教师给予的慈爱与赞美。他们告诉他:“如果你不以它为害,它也不会害你。”要他答应这点倒也容易。

    在流入城内北墙的赛伦能河段中,产婆赐与河獭真名,日后在远离黑弗诺的群岛上,人们便以此追忆他的事迹。

    这群人中,有一名他们私称为变换师的老人,教了河獭几个幻术咒文。河獭十五岁左右时,老人将他带到赛伦能河边的田野,欲传授自己所知的一则真变换咒。“首先,你试着把那丛矮树变成大树的样子。”河獭立即照办。男孩这么轻易便能掌握幻术,令老人深感震惊。河獭乞求哄劝,老人才愿继续教授,他还得答应以自己秘密的真名发誓,如果学会变换师的伟大咒语,只能用来拯救自己或别人的生命。

    接着老人教他咒语。但这也没有多大作用,河獭心想,反正他还是得藏起咒语。

    至少,河獭还能运用与父亲、叔叔在船厂一起工作时所学手艺,连他父亲也不得不承认,他逐渐成为一名好工匠。

    海盗罗森自命为内极海之王,是当时的大藩王,占领此城及黑弗诺东南区。他从这片富庶领土压榨而得的贡奉,都用来增加军力、增建船舰,好派到别处去夺取奴隶与战利品。正如河獭叔叔所言,罗森让造船工忙不过来。在这年代,唯一找得到的工作是乞讨,鼠群在马哈仁安宫中横行无阻,而他们还有活儿可干,已足以让他们心存感激。河獭父亲说,他们做的是清清白白的工作,至于成品有何用途,不须在意。

    但河獭受的另一种教育让他敏于体察这类事务背后细微的良知问题。手中正建造的大船,将由罗森的奴隶划向战争,带回更多奴隶当作货品。他光想到这艘好船要用在残酷用途,便咽不下这口气。“为什么我们不能像以前一样,建造渔船?”他问,而父亲回答:“渔夫付不起。”

    “渔夫付的钱是没有罗森付得多,但我们还是活得下去。”河獭争辩。

    “你以为我能抗拒大王的命令吗?你想看我跟别的奴隶一起划着我们建造的船吗?小子,用用脑袋!”

    因此,河獭带着冷静理智与愤怒心情,在他们身边工作。他们陷入困境。他心想,力的天赋若非用来脱离困境,还有何用处?

    工匠的自尊不允许他以任何方式在船的木工上偷工减料,巫师的操守却告诉他,他可以在船身下个魔咒,一个直接缠入船梁与船壳的诅咒。这总该算是用秘技为善吧?即使有害,也只是为了陷害恶行。他并未向老师们提及此事——若他做错,也完全不是老师的错,他们对此一无所知。他仔细思量该怎么办好这件事、如何小心翼翼编构咒语。那是倒反的寻查咒,他称之为迷失咒。这艘船会漂浮、容易操作、稳当前进,但无法遵循舵手操作。

    他已尽己所能抗议他人错用好技艺及好船,颇为得意。船舰终于下水(一切看来安然无恙,只有到了外海,船的缺陷才会显露),他无法再对老师们隐藏自己所作所为。他的老师是一小群老人及产婆、能与死人沟通的年轻驼子,还有知晓事物真名的眼盲女孩。他把自己搞的把戏告诉他们,盲女孩笑出声,老人却说:“小心,注意。你要躲好。”

    罗森麾下有个人自称“猎犬”据他所言,他能嗅出巫术。他的工作便是嗅闻罗森的食物、饮料、衣物与女人,嗅闻任何敌方巫师可能用来攻击罗森的物品,并检视船舰。船舰脆弱,处于险境,易受咒文与诅咒侵袭。猎犬一登上新船舰,便嗅到了什么。“好啊,好啊,是谁啊?”他走到船舵边,把手放在上面。“很聪明,但这是谁呢?我想是新来的。”他抽动鼻子,颇为赞赏。“非常聪明。”

    天黑后,数人来到造船街屋前,把门一脚踹开。猎犬站在手握武器、身着盔甲的人之间道:“是他。放过别人。”他对河獭说:“不要动。”声音低沉友善。他感到年轻人体内力量巨大,因而略感害怕,但河獭过于惊恐,又缺乏训练,以致完全未想到利用魔法脱逃或阻止暴行。他扑上前去,野兽般缠斗,他们敲昏他、击碎河獭父亲的下颔、打昏阿姨与母亲,藉以教训他们不该养大诡徒,然后抱走河獭。

    窄小街道中,没有一扇门打开,没人探出头来看是什么嘈杂声。直到那些人离开许久,才有些邻居偷偷出来,尽力安慰河獭家人。“唉,这个巫术,真是个诅咒,诅咒!”他们说道。

    猎犬告诉主人,下咒者已关在安全处。罗森问:“他是谁的手下?”

    “大王,他在您的船厂工作。”罗森喜欢别人以王室头衔称之。

    “笨蛋,我是问谁雇他来诅咒船舰?”

    “目前看来,是他自己的主意,吾王。”

    “为什么?对他有什么好处?”

    猎犬耸耸肩。他觉得没必要告诉罗森,人民并非因私欲而憎恨他。

    “你说他颇有技能,这人能用吗?”

    “吾王,我可以试试看。”

    “制服他,要不就埋了他。”罗森说完,转向更重要的事。

    河獭谦卑的老师曾教他要有自尊。他对在罗森这种人手下做事的巫师心存轻蔑,这些人因恐惧或贪婪而堕落,魔法降格,用于邪恶。在他心里,没有什么比如此背叛技艺更卑劣。因此,他对自己无法鄙视猎犬而感到困扰。

    河獭被塞进宫中的储藏室,这是罗森占据的一座旧宫殿。室内无窗,斜纹橡木门扉备有铁闩,门上施加咒文,足以困住比河獭更老练的巫师。罗森雇了不少技力俱强的人。

    猎犬不把自己算在内。“我只有鼻子。”他说。猎犬每天都来探视河獭脑震荡与脱臼肩膀的复原情况,也与他交谈。就河獭所见,他一片好意,也很诚实。“如果你不帮忙做事,他们就会杀了你,”他说:“罗森不会放任你这样的人在外晃荡,最好趁他还愿意雇用你时接受。”

    “我办不到。”

    河獭拒绝,并非出于道德,只是平实道出一件遗憾的事实。猎犬赞赏地看着他。自从跟着海盗王以来,猎犬已厌倦夸耀、威胁,与只会夸耀、威胁的人。

    “你最强的是什么?”

    河獭不愿回答。他不由自主喜欢猎犬,却无法信任他。“变形。”他终于嘟囔道。

    “变身吗?”

    “不。只是小把戏,把叶子变成金币,只是形似。”

    当时,不同的魔法类别与技艺尚无固定名称,技艺之间也没有明确关联。日后,柔克智者会说,当时人们所知根本称不上“技艺”但猎犬确知他的囚犯正隐藏自己的技能。

    “你连改变自己的表象都不会吗?”

    河獭耸耸肩。

    要河獭说谎很难。他以为自己不善说谎是因缺乏练习,猎犬却更清楚并非如此。他知道魔法本身会抗拒虚假。魔术、掌中小把戏,或佯与亡者沟通,都是魔法赝品,正如玻璃之于钻石,黄铜之于黄金。这些是骗术,而谎言在这类土地上滋长。魔法技艺虽能用于虚假用途,却与真实息息相关,咒文使用的字词都是真字。所以,真正的巫师很难对自身技艺造谎,他们心底皆知,谎言一说出口,便可能改变世界。

    猎犬怜惜河獭。“如果由戈戮克拷问你,他只消说一、两个字,就可以抖出你知道的一切,连你的脑筋都能拉出来。我看过老白脸逼问后的残存样儿。那,你会不会操风?”

    河獭迟疑片刻,说:“会。”

    “你有袋子吗?”

    以前,天候师会随身带个皮袋,里面装着风,打开袋子可吹出顺风或收起逆风。也许这只是装装样子,但每个天候师都有个袋子,无论是长长大袋,还是小小腰包。

    “在家里。”河獭答。这不是谎言,他在家里的确有个小包,里面放着细工工具和气泡水平仪;而操风一事,他也不完全说谎。有几次他真的将法术风召到船帆上,不过他不知该如何对抗或控制暴风雨,这却是每个天候师必会的事。但他想,他宁愿淹死在暴风中,也不愿在这黑洞中被杀害。

    “但是你不愿在国王麾下使用这项技艺?”

    “地海没有王。”年轻人义正辞严地说。

    “那么,就算我家主人麾下好了。”猎犬很有耐心地修正。

    “不要。”河獭回道,迟疑片刻,觉得有义务对这人解释一番。“倒不是我不要,而是不能。我想过,在那艘战舰船板靠近龙骨的地方做个船底塞。你知道我用船底塞的意思吗?船航入深海时,随着船身木板移动,这些塞子会逐渐松落。”猎犬点点头。

    “但我做不到。我是造船工,不能造会沉的船,何况船上还载着这么多人。我的手做不了这种事,所以我尽我所能。我让船走自己的方向,不是罗森的方向。”

    猎犬微笑。“他们至今仍然无法解除你下的咒语。老白脸昨天在甲板上爬来爬去,边吼边念,最后命人换掉船舵。”他指的是罗森的总法师,一名来自北方的苍白男人,名叫戈戮克,黑弗诺岛上人人闻之丧胆。

    “那没用。”

    “你能解除那咒吗?”

    河獭疲惫、伤痕累累的年轻脸庞上,闪现一抹自满神情。“不行,我想没人能解除。”

    “太可惜了。你本可以用此来谈条件。”

    河獭一语未发。

    “鼻子啊,现在可有用哪,可卖个好价钱。”猎犬继续说:“我不是想找人抢我活儿,但俗话说得好:寻查师一定找得着工作你进过矿场吗?”

    巫师的猜测往往贴近事实,纵使他可能不明白他知道的是什么。河獭的天赋最早显现的征兆,便是在他只有二、三岁时,一旦听懂失物是什么,无论是掉落的铁钉,还是遗失的工具,他都有能力直直朝它走去。年少时,他最钟爱的乐趣,便是独自走入乡野,沿着小径或爬过山丘,让地下水脉、矿脉节块、岩石土壤的层次纹理,穿透光裸脚掌,蔓延全身,仿佛走在一栋极大的建筑中,看见其中的甬道与房间、连往凉爽洞窟的斜坡、墙上银枝闪烁的光芒。他愈往前行,身体便仿佛成为大地躯干。他透析大地的动脉、脏腑、肌理,一如他自身。这力量对他而言,是种喜悦,他从未试图加以利用,这是他的秘密。

    他没回答猎犬。

    “在我们底下是什么?”猎犬指着以粗糙板岩铺设的地面。

    河獭静默一会儿,低声回答:“黏土,还有碎石。再往下是孕育石榴石的岩石。城里这一带下方都是那种岩石。我不知道名字。”

    “你可以学。”

    “我知道怎么造船、怎么航行。”

    “你还是远离船只比较好,四周都是战斗和掠夺。王在山后边的萨摩里开采旧矿,你在那里就不会碍到他。你想活着,就得替他工作。我会负责让你派到那里,如果你愿意。”

    沉默片刻后,河獭说:“谢谢。”他抬头望向猎犬,短促、质疑、评量的一瞥。

    猎犬曾抓走他,站在一旁看手下将他打昏,未曾阻止他们殴打,此刻却又像友人般与他说话。为什么?河獭的眼神问道。猎犬回答他的疑问。

    “诡徒得团结。没有任何技艺而只有财富的人让我们自相残杀,全是为了自身利益,不是为我们。我们把力量卖给他们,为了什么?如果我们团结,决定自己该走的方向,也许会有更好的结果。”

    猎犬要将年轻人送往萨摩里是好意,但他不了解河獭意志有多坚。河獭自己也不了解,他太惯于服从他人,以致没有发现,其实他一向依循自己心意;他亦过于年轻,不相信所做之事可能害死自己。

    河獭打算一旦被带出牢房,就要使用老变换师的变身咒,以此脱逃。他现在总算是遭受生命危险,可以使用这咒法了吧?只是,他无法决定自己该变成什么一只飞鸟,或一缕清烟?哪种比较安全?但他还在思索时,罗森手下看多了巫师伎俩,早在他食物中下药,使他完全无法思考。他们把他像袋燕麦般甩入骡车,他在旅程中显露苏醒迹象时,便有人在他头上用力敲一记,说希望确保他好好休息。

    河獭回过神来,毒药与头疼令他恶心衰弱。他身在一间房内,四周都是砖墙,窗户皆已堵死。门上没有铁条,也没有明显的锁。他试图站起,却感到法咒束缚,控锁身体与神智,随着每一动作紧绷、攀附、弹回。他可以站起身,但无法朝门多走一步,甚至连手都伸不出去。这种感觉骇人,肌肉似乎不属于自己。他再度坐下,试着静止不动。缠绕胸膛的咒法阻止他深呼吸,心神也感到窒息,仿佛所有思绪都被塞入一个过小空间。

    良久,房门打开,走进数人。他们堵住河獭的嘴,将他手臂绑缚身后,他无力抗拒。“小伙子,你现在不能编咒或念咒,但点头没有问题,对吧?”一名脸上满布皱纹的魁梧男子说道:“你被派来这里当探矿师,矿探得好,就吃得好、睡得饱。你要找的东西是朱砂。大王的巫师说,在旧矿附近还有。他想要朱砂,所以,找到了对你我都好。现在,我要把你蹓出去,我就像探水师,你呢,就是我的魔杖,懂吧?你往前走。如果你想往这边或那边走,就低个头,像这样;如果你知道脚下有矿藏,就在那里踏一下,像这样。我们就这样说定,好吧?你乖乖地别搞鬼,我也不会亏待你。”

    他等着河獭点头,但河獭站着,毫无动静。“要赌气随你,”那人说:“如果你不喜欢这份工作,烤炉随时等着你。”

    那名男子,别人称为“力奇”他牵着河獭出门,炎热明亮的晨光下,天色刺目。河獭离开牢房后,感到魔法束缚松开、消失,但其余建筑上缠绕别的咒语,某座高大石塔周围特别密集,空中满布防御与退斥的黏腻线条。若试图向前推进,碰到线的脸腹立即产生极端痛苦的穿刺感,但他惊恐低头找寻身上伤口时,却找不到。口被塞满、手臂后缚,他没有声音及双手可施法,根本无法抵抗这些咒语。力奇将一条皮绳系在河獭颈项,另一端握在自己手中,跟在河獭身后。起先他任由河獭自行撞入几处咒文,之后河獭便会闪避。咒文所在其实很明显,因为尘扬小径左曲右拐以错开。

    河獭阴郁前行,像狗一般系着,全身因病痛和怒气而发抖。他环顾四周,看见石塔,一堆堆木材排放在敞开门边,生锈的转轮及机械置于大坑旁,还有砂石、黏土如小山堆积。发疼头颅一转动,他便晕眩。

    “你要真是探矿师,最好现在就开始探。”力奇说,上前来到河獭身旁,斜瞄着他的脸。“就算不是,最好也开始探,才可以在地面上待久一点。”

    有人从石塔走出,行经两人,以奇特的蹒跚快步急速行走,双眼直视前方。他的下巴亮着水光,胸膛淋湿,唾液自唇边渗出。

    “那是烤炉塔,”力奇道“他们在那里煮沸朱砂,取得金属。烤炉人一、两年就会死。往哪里走,探矿师?”

    须臾,河獭朝背离阴灰石塔的左边点点头。两人朝一处长而无树的山谷走去,经过荒草蔓生的土堆与矿渣。

    “这里所有矿石早都挖出来了。”力奇道。河獭开始感觉脚下奇特大地:泥土中,空旷甬道,充满暗黑空气的房间,一座直立迷宫,最深的土坑积着死水。“没有多少银矿,水银也早就没了。小伙子,你听着,你到底知不知道朱砂是什么?”

    河獭摇摇头。

    “我让你看看是什么东西。戈戮克就是要这个,水银的原矿,因为水银可以腐蚀别的金属,连黄金都可以,看见没?所以他叫它王者。如果你找到他的王者,他会好好对待你。他经常来这儿。来吧,我让你看看。狗总要先闻到气味才能追踪。”

    力奇带河獭进矿场,让他看看容易产生水银原矿的脉石。几个矿工正在长长坑道尾端工作。

    在地海矿场工作的多为妇女,或因身形比男人娇小,较易在狭窄地方行动,或因与大地亲近,更可能源自传统。这些女矿工是自由之身,跟烤炉塔中的奴工不同。力奇说,戈戮克指派他为矿工工头,但他从未进岩矿工作过,那些妇女禁止他参与,坚信让男人提起铲子或用枕木撑住矿顶,会招致厄运中的厄运。“正合我意。”力奇道。

    一名头发蓬松、眼眸明亮、额头上绑根蜡烛的妇人放下镐子,让河獭看看桶里些许朱砂、褐红土块及碎屑。阴影在矿工挖掘的土壁上跳跃,陈旧枕木吱嘎作响,飘筛下些微尘土。虽然黑暗中的空气依然清凉,平巷与坑道却低矮狭窄,矿工必须弯腰挤缩才穿得过。有几处,坑顶已经坍塌,木梯也摇摇欲坠。岩矿令人畏惧,河獭在其中却感觉受到庇护。他几乎舍不得回到炙烧白日下。

    力奇未将他带往烤炉塔,而是返回简陋篷屋。他从上锁房内拿出一只柔软厚实的小皮袋,沉甸甸陷在掌心。他打开袋口,让河獭看看躺在里面那一小池尘蒙亮光。他束起袋口,金属在袋中晃动,隆起、推挤,仿佛一只试图逃脱的动物。

    “这就是王者。”力奇道,语气既像崇敬,又像憎恨。

    力奇虽非术士,却比猎犬骇人。但他跟猎犬一样,粗暴却不残酷,只要求服从。河獭在黑弗诺船坞中看了一辈子的奴隶与主人,知道自己很幸运。至少在白天,力奇是主人时,他很幸运。

    河獭只能在自己牢房里吃饭,因为只有在那里,口塞才能取下。他们给他面包与洋葱,面包上还洒了一点酸臭的油。虽然他每晚都很饥饿,但坐在房里,全身捆着咒缚时,几乎食不下咽。食物尝来像金属、像灰烬。黑夜漫长可怕,咒文挤缩他、压沉他,让他一再惊醒,挣扎着要呼吸,无法理智思考。白日降临时,他满怀难以言喻的喜悦,即便必须忍受双手反绑于后、嘴巴塞住、一条系绳拴于颈间。

    力奇每天早早蹓他出门,经常四处漫游到午后傍晚。力奇寡言又有耐性。他没问河獭是否找到矿藏,没问是否真在搜寻矿藏,还是假装搜寻。河獭自己亦无法回答。在每日信步漫游中,如同过去,地底知识流入他体内,而他会试图封闭自己,不予接收。“我拒绝为邪恶之徒工作!”他告诉自己。然后,夏风与日光会软化他,坚硬光裸的脚掌感受脚下干草,他便知道草根下有条溪流穿过黑暗土壤,渗透层层云母岩矿;矿层下则是岩窟,壁上有纤细、赤红、斑驳的朱砂岩层他未示意。他认为脑中逐渐成形的地底图样,或许派得上用场——如果他知道该怎么做。

    约莫十天后,力奇说:“戈戮克大爷要来这里了。如果还没有矿物给他,他可能会找新的探矿师。”

    河獭走了一哩远,默想担忧,绕回头,将力奇带到离旧矿场不远的小山丘上。他朝地下点头、踏脚。

    回到牢房,力奇正松开系绳,解下河獭的口塞时,河獭说:“那里有些岩矿。从老坑道直直向前挖大概二十呎,就可以找到。”

    “有不少吗?”

    河獭耸耸肩。

    “刚刚好够用是吧?”

    河獭一语不发。

    “也合我意。”力奇答道。

    两天后,工人重新开启旧矿道,朝岩矿挖去时,巫师抵达。力奇没把河獭关在牢房里,而留他在太阳下坐,他心存感激。虽然双手绑缚、嘴巴塞住,算不上完全舒适,但风与阳光就是莫大福气。而且,他能深呼吸、打瞌睡,不像夜晚在牢房,梦着被泥土堵住口鼻。他只做过这种梦。

    河獭半睡半醒,坐在篷屋旁阴影下。堆在烤炉塔边的木柴气味,唤醒家乡工作院里的记忆、刨木滑过细致橡木板时的新木香。一阵声音或动作惊醒他,他抬头,看到巫师赫然耸立于面前。

    戈戮克与当时许多同僚一般,衣着花俏。一件由洛拔那瑞丝织成的赤红长袍,绣着金色与黑色的符文与符号,还戴顶宽沿尖顶的帽子,让他看起来比凡人高。河獭不用看到衣服,便认得出戈戮克。他认得那只手,是那只手编构他的束缚、诅咒他的夜晚;他也认得那股力量酸涩的滋味,及令人窒息的掌控。

    “我想我找着我的小寻查师了。”戈戮克说,声音深厚柔软,宛如六弦提琴的乐音。“在太阳下睡着,好像把工作都做好了。所以你派他们去挖掘红母了吗?你来这里前,知道红母吗?你是王者的朝臣吗?好了,好了,用不着绳子绑着你。”他于所站之处手指轻挥,即为河獭的手腕松绑,塞口布条也随之松脱。

    “我可以教你怎么自己松绑。”巫师微笑说道,看着河獭按摩、转动酸疼的双腕,抿动压扁在牙齿上数时辰的嘴唇。“猎犬告诉我,你这小伙子很有潜力,如果有人好好引导,会前途远大。如果你想拜访王者的宫殿,我可以带你去。但你或许不知道我说的王者是谁?”

    河獭的确不清楚巫师是指海盗王或水银,但他大胆一猜,快速对石塔比个手势。

    巫师眯起双眼,微笑加深。

    “你知道他的名字吗?”

    “水银。”河獭说道。

    “俗人是这么称呼,或叫汞、重量之水。但服侍他的人却称之为王者、上王、月精。”戈戮克仁慈又好奇的目光掠过河獭,投向高塔,再回到河獭身上。他的脸又大又长,比河獭见过的脸都要白,眼泛蓝光,下巴及脸颊上四处是灰黑色鬈曲毛发,冷静开朗的笑容绽露小小牙齿,已掉了几颗。“学习见识他真正形体的人,可以看到他是一切成分之主,力之根源深扎在他体内。你知道我们如何称呼隐藏于宫殿中的他吗?”

    头戴高耸帽子的高大男人突然在河獭身边不远处坐下。他的气息带有泥土味,浅色眼睛直视河獭双眼。“你想不想知道?你可以知道你想知道的一切。我对你毋须藏有秘密。你对我亦然。”戈戮克笑了,不带威胁,满是欢欣。他再次凝视河獭,大而白的脸庞平静、若有所思“你有力量,对,各式各样的小特质跟伎俩。聪明的小伙子。但不是太聪明,这点很好,没有聪明到不想学习。不像某些人如果你想,我愿意教导你。你喜欢学习吗?你喜欢知识吗?你想不想知道,王者独自在岩石宫殿里闪耀时,我们如何称呼他?他的名字是土锐丝。你知道这个真名吗?这是上王语言中的一个词。他的语言,他的名字。用我们粗鄙的语言说,就是精子。”他再度微笑,拍拍河獭的手。“因为他是种子,也是播种者。是种子、是力量与正义的根源。你会懂的,你会懂的。来!来吧!我们去看王者飞舞在朝臣间,从他们身上聚集出己身!”他倏地敏捷站起,握住河獭的手,以令人讶异的力量拉起河獭。他正因兴奋而大笑。

    河獭感觉自己仿佛从无止无尽、干枯昏眩的半意识里,被带回感受清晰的生命。巫师的碰触未带来魔法束缚的恐惧,而是一份能源与希望的力量。河獭告诉自己不能信任这人,却渴望信任他、向他学习事物。戈戮克强大、专横、奇特,但给了河獭自由。数周来,河獭首度双手自由,不受咒法控制地行走。

    “往这走,往这走。”戈戮克喃喃道“你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两人来到烤炉塔门前,位于三呎厚墙间的狭窄通道。他握住河獭臂膀,因少年略微迟疑。

    力奇说过,岩矿加热后散发的金属烟雾,让塔中工人生病而死。河獭从未进入塔内,也没看力奇进去过。他曾经近得知道塔四周有囚咒环伺,会痛刺、迷惑、纠缠试图逃跑的奴隶;如今,他感觉咒语像一丝丝蜘蛛网、黑雾的绳索,让道给创造它们的巫师。

    “呼吸,呼吸,呼吸。”戈戮克边笑边说,河獭试着在进塔时不要屏住呼吸。

    在一间巨大穹室内,烤坑盘踞正中。烈焰映照下,形迹匆忙、骨瘦如柴的黑色人形将矿石铲了又铲,堆到烈焰中的木柴堆,其余人忙着端来新柴,抽动一旁的风箱。穹顶有一排小室穿过熏烟浓雾,盘旋而上,直至塔顶。力奇说过,水银蒸气会困在这些小室里,凝结、重新加热,再度凝结,直到在最高拱顶中,精纯金属流泄进石头沟槽或碗里。他说,烘烤的低层原矿,每天只能产出一、两滴水银。

    “别害怕。”戈戮克说,声音强健悦耳,穿越巨硕风箱韵律的喘息声,也穿越炉火平稳的怒吼。“过来,你来看他如何在空气中飞升,净化自己、净化臣民!”他将河獭拉到烤坑边缘,双眼映着火焰而发亮。“服侍王者的邪恶精灵会变得纯净。”他说道,嘴唇贴近河獭耳边“他们口吐唾液时,残渣及瑕疵会从体内流出,病症及杂质化脓则从溃烂处自由流出。完全烧净时,他们终于可以腾云驾雾,飞入王者宫殿。来呀,来呀,进入他的塔顶,黑夜召唤明月的处所!”

    河獭跟在戈戮克身后,爬上螺旋梯,起先宽广,后来愈挤愈窄,经过蒸气室,里面有红热火炉,通气孔连往精炼室。矿石燃烧后残留的烟煤,则由裸体奴隶刮下,推进火炉重新燃烧。两人来到最顶层房间。戈戮克对蹲踞在孔道边缘唯一一名奴隶说:“让我见见王者!”

    矮小瘦弱、头发全无、手掌手臂生满烂疮的奴隶,打开凝结孔道边缘的石杯。戈戮克向内瞥,如孩子般热切。“这么小,”他喃喃道“这么年轻。小王子、娃娃王、土锐丝王。世界的种子!灵魂珍宝!”

    戈戮克自袍内拿出绣有银线的软皮囊。他以绑在皮囊上的细致兽角匙,舀起杯里几滴水银,放入皮囊,将束口皮绳重新绑紧。

    奴隶站在一旁,毫无动静。所有在烤炉塔的炙热与浓雾下工作的人,都裸着身体,要不就只裹块兜裆布,穿着鞋底鞋尖都朝上卷曲的软皮鞋。河獭又瞥了那奴隶一眼,心想以身高看来,应该还是个孩子。然后,他看到小小胸脯。是个女人,秃发,四肢干枯,关节处圆滚肿胀。她曾往上看了河獭一眼,只转动眼球。她朝火中呸了口唾液,以手擦过溃烂嘴角,又纹风不动站着。

    “没错,小仆人,做得好。”戈戮克以温柔声音对她说道“把你的唾液献给火焰,它会化成活银、月光。这还不神奇吗?”他继续说,带河獭离开孔道,走下螺旋梯。“最卑下的事物能产出最尊贵的事物,这就是这项技艺的伟大宗则!粗鄙红母孕育上王;垂死奴隶的唾液,造就力量的银色种子。”

    一路走下熏臭的螺旋台阶,戈戮克不停说着,河獭试图了解,因为这是一个有力量的人在告诉自己,力量是什么。

    但他们再度回到阳光下后,河獭的头继续在黑暗中晕眩,没走几步便弯下身,在地上呕吐。

    戈戮克以好奇慈爱的眼神观看。河獭畏缩喘息地直起身后,巫师温和问道:“你害怕王者吗?”

    河獭点点头。

    “如果你分享他的力量,他就不会伤害你。害怕力量、抗拒力量,是非常危险的行为。爱上力量,分享它,则是王族之道。你看,看我做。”戈戮克举起他放入几滴水银的皮囊。他打开皮囊,端至唇边,喝下里边液体,双眼始终直视河獭。吞咽前,他张开微笑的嘴,好让河獭看见银滴聚集在舌上。

    “如今王者在我体内、我的宅邸,是我尊贵的宾客。他不会让我口吐白沫、呕吐,或在我身上引起溃烂。不会。因为我不怕他,而是邀请他,因此他进入我的血脉。我没有受到伤害。我的血液银光闪闪流动,我看到旁人不知晓的事物,分享王者的秘密。他离开我时,躲在秽物中,在肮脏内;而在那鄙下之地,他等待我将他拾起,如同他净化我般净化他,于是我们每次都一起变得更纯净。”巫师握住河獭臂膀同行,神秘地微笑说:“我是排出月光的人。你再也见不到另一个像我这样的人。而且不只如此。不只如此,王者还进入我的精子,他就是我的精子。我就是土锐丝,他就是我”

    在河獭脑中浑沌里,只隐约知道,两人正朝矿坑入口走。他们进入地底。矿坑通道如同巫师言词般,是一片黑暗迷宫。河獭跌跌撞撞前行,试图了解。他看到塔中奴隶,那个看着自己的女人。他看到她的双眼。

    除了戈戮克送至前方的黯淡法术光外,他们行于漆黑之中,穿过废弃已久的坑层。但巫师似乎知道每一步路;或许他不知道路,只是漫无目的走着。他一面说话,偶尔也转向河獭,好引领或警告,然后继续前行,继续说话。

    两人来到矿工延续旧坑道之处。在那儿,巫师与力奇在跳跃烛火与破碎阴影间交谈。巫师碰触甬道末端的泥土,将土块握在手中。掌心滚过泥尘,捏压、测试、品尝。他不发一语,河獭专注盯视,仍试图了解。

    力奇与两人一同回到篷屋。戈戮克轻柔地向河獭道晚安。力奇照样把他关回砖墙房,给他一条面包、一颗洋葱、一壶水。

    河獭一如往常,在咒缚的不安压制下蹲踞,他大口大口喝水,洋葱滋味新鲜,他吃完一整颗洋葱。

    堵住窗户的水砂泥间,穿透裂缝的微光逐渐消逝,但河獭未陷入每夜在房内必经的茫然悲惨,反而维持清醒,而且愈来愈清醒。他与戈戮克共处时脑中的激烈骚动慢慢镇静,而后从骚动中浮现某个画面,渐渐逼近,渐渐清晰。是在矿坑中看到的画面,模糊又清楚:塔中高拱下的女子,有着空瘪胸部、化脓双眼的女子,她从中毒的嘴边呸吐流下的唾液,擦擦嘴,站着等死。她曾看着他。

    河獭此刻看着她,比在塔中更清晰。他从未如此清晰地看过别人。他看到瘦弱双臂、肿胀手肘与手腕关节、孩童般的后颈,仿佛她正在同一房间里,仿佛她正在自己体内,她就是他。她看着他,他看到她看着他,他透过她的双眼看到自己。

    河獭看到束缚的成串咒语,沉重的黑暗绳索围绕四周,纠缠如迷宫线团。有个方法可以自绳结逃脱,如果他这般转过来,然后这般,再如此以手拨开线条,他便自由。

    他再也看不到那女子。他独自在房中,自由站立。

    数天、数周中无法思考的念头快速奔跃脑海,形成想法与感觉的风暴,激烈的愤怒、报复、怜悯、骄傲。

    起先,河獭被力量和复仇的激烈幻想席卷:解放奴隶;以咒语捆缚戈戮克,把他投入精炼火中、绑缚他、让他眼瞎,留他一人在最高拱室,吸入水银烟雾,至死方休但念头开始沉淀,清晰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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