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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车文学 www.pcwx.cc,地海六部曲3:地海彼岸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块地域内的一切,都有真名。”

    “那么,把你的真名告诉我!”

    “我叫格得,你呢?”

    盲者犹疑了一下,说:“喀布。”

    “那是你的通名,不是你的真名。你到底叫什么名字?你的真实何在?是不是遗留在你死去的帕恩岛了?看来你遗忘不少事。啊,两界之王,你已经忘了光明、忘了爱、也忘了自己的名字。”

    “反正我已经知道你的名字,就拥有凌驾你的权力。大法师格得,就是那个在世期间忝任大法师的格得!”

    “我的名字对你没有用处,”格得说:“你根本没有力量凌驾我。我的身体正躺在偕勒多的沙滩上、在阳光下、在运转中的地表上。等那个身体死了,我会来这里——但仅是名义上来,只有名义、影子。你不明了吗?你由冥界召集那么多影子,你把横死的所有东主唤齐了——连最智慧的巫师,我的大师厄瑞亚拜,也不放过。干了这么多好事,你难道一直不明了吗?即便是他,也不过是个影子、是个名字而已。他的死并没有取消生命,也没有取消他。他在那边——在那边,不在这边!这边除了尘土与影子以外,一无所有。在那边,他是土地、是阳光、是树叶、是鹰扬。他活着,所有曾经死亡的都活着。他们重生了,而且没有终结——永远不会终结。所有人都是这样,除了你。因为你不肯死,你为了挽救自己而丧失死亡、丧失生命。为了你自己!你不朽的自我!那不朽的自我是什么?你是什么人?”

    “我是我自己。我的身体永不毁坏或死去——”

    “活着的身体会痛苦,喀布;活着的身体会变老,会死亡。死亡是我们为自己的生命、为全体生命支付的代价。”

    “我不用支付那种代价!我可以死去,但死去之时又复活了!我不可能被杀死,我是永生不死的。只有我一个人永远是我自己,永远是!”“这么说,你是什么?”

    “永生者。”

    “讲出你的名字。”

    “永世王。”

    “讲出我的名字。我一分钟前告诉过你了,讲出我的名字!”

    “你不是真的。你没有名字,只有我存在。”

    “你存在,却没有名字,没有形式。你无法看到白日天光;你无法看见黑暗。为了挽救你自己,你出卖绿色土地、太阳与星星。但你没有自我。你出卖的那一切,才是你自己。你徒然付出了一切,却只获得空无。你现在拼命把世界拉向你,包括已失去的光明和生命,以便填补你的空无,但那是填不满的。就算找来全地海的歌谣,找来全天空的星星,也填补不了你的空虚。”

    在群峰下这块冰冷的谷地,格得的声音振荡如铁,吓得那位盲者瑟缩倒退,他抬脸时,些微星光照在他脸上,样子仿佛在哭泣,但他没有眼睛可以落泪。他的嘴巴张开又阖上,一团黑里没有跑出任何话语,仅有痛苦呻吟。他最后总算说出一个词,但扭曲的嘴唇几乎说不成。那词是:“生命”

    “喀布,假如可能,我愿给你生命,可惜我没办法,你毕竟是死的。不过,我可以给你死亡。”

    “不要!”盲者大叫出声,之后又连声说:“不要,不要。”并伏地抽泣,只不过他的脸颊与石砾河床一样干枯,只有夜色,没有水流。“你没办法。不可能有人解放我。我开启两界之间的门,结果关不上。没有人能把它关上。它永远不会阖上了。但它有拉力,会拉我过去,我非回去不可。我必须穿过它,再回这里,涉身尘土、冰冷、与静默。它一直吸我、一直吸我,我既不能丢下它不管,也关不上它。这样到最后,它会把世界的光明吸尽。举世河流都会变成像这条旱溪。无论什么地方都不会有哪种力量可能关上我已经开启的那扇门!”

    很奇怪,他的话语及声音,在在融合了认命与报复,畏怖与自傲。

    格得只说:“那扇门在哪里?”

    “那个方向,不远。你可以去,但你做不了什么。你关不上它的,就算你集中全部力量于一次行动,也还是不够。没有什么是足够的。”

    “说不定足够。”格得回答:“尽管你选择认命,但要记住,我们还没尝试。带我们去吧。”

    盲者抬起面孔,惊惧与仇恨的挣扎明显可见。最后,仇恨战胜。“我不带路。”他说。

    听了这话,亚刃跨前一步,说:“你要带路。”

    盲眼者僵持不动,这个死域的冰冷寂静与黑暗包围着他们、包围着他们的话语。

    “你是什么人?”

    “我名叫黎白南。”

    格得说了:“你这个自称为王的人,可晓得这位是什么人?”

    喀布起先依旧僵持不动,不一会儿,便有点喘息地说:“可是,他已经死了呀——你们都死了,回不去了。没有路可以出去,你们被卡在这里了!”说着,原本的微光渐逝,他们听见他在黑暗中转身离开,快速步入黑暗。“大师,快给我光亮!”亚刃高喊,格得于是高举巫杖到头顶上方,让白光划破既有黑暗,照亮岩石与黑影。在众多黑影中,可以看见盲者高大驼背的形影夹在其间,迅速闪避,向上游走去。他虽然看不见,奇特的步伐却毫不躇踌。亚刃手中执剑,紧随其后。格得则紧随亚刃之后。

    不久,亚刃便超前他同伴很远,四周光线非常微弱,因为光线大都被砾石与河床弯道隐去了。不过,喀布前进的声音、以及知道喀布就在前方,已足够指引。路径渐陡时,亚刃也渐靠近。他们正攀爬一个两侧岩石挟挤的峡谷。这条愈近河源、河床愈窄的旱溪,在峭岸间蜿蜒。石砾在他们脚下帕嚏响,也在他们两手之下啪嗒响——因为他们非攀爬不可。亚刃觉察出河岸最后一个窄口到了,便向前扑倒喀布,捉住他手臂,迫使他停步。现场有点像石砾凹盆,宽仅五、六呎,要是有河水流聚至此,很可能变成一个池塘。凹盆上方是岩石与熔岩构成的巅危悬崖。悬崖之中有个黑洞——是“旱溪”的源头。

    喀布倒没尝试摆脱。格得靠近时,虽然他正转身面向亚刃,但他那张没有眼睛的面孔被光亮照得清楚。“这里就是那地方,”他终于这么说,一种像微笑的表情,在他唇际成形。“这里就是你们要找的地方。看见了吗?到那里面就可以获得重生,只要跟随我就行。你会永生不死,届时我们将一起当王。”

    亚刃注视那个干枯的幽暗源头、那个尘土之口、那个亡魂爬着进入地底黑暗再生为“死者”的地方。它看起来那么令他嫌恶,以至于他得拼命压抑欲呕的感受,才能以严厉的声调说:“让它阖上!”

    “它终归要阖上。”格得来到亚刃身旁说道。这时他两手和脸孔都炯炯发光,仿佛他是一颗星,落入这无尽的黑夜。在他面前,那个干涸源头、那扇两界之门大开。它看起来空荡宽阔,至于深浅如何,无从得知。只晓得里面没有东西可以让光亮投射,好让眼睛能看见。它是个空渊,既没有光明或黑暗穿透,也没有生命或死亡进出。什么东西也没有,只是一条哪里都到不了的路径。

    格得高举两手施法。

    亚刃依旧抓着喀布的手臂,而这个盲者另一只可以自由动作的手抵着崖壁岩石,但两人都被法术力量镇服,动弹不得。

    格得用尽毕生训练所得的技艺、使尽个人修为而来的猛锐心力,奋力阖上那扇门,使天下再度整合。在他的法力之声及塑形之手的指挥下,岩石痛苦地慢慢相会,努力并为完整。可是,正当慢慢合拢的同时,现场那道强光却减弱再减弱,格得两手和脸孔的光亮渐消,紫杉巫杖的光亮也渐逝,最后只剩一小抹微光附着。藉由那抹淡淡微光,亚刃看见那扇门几乎阖上了。

    在亚刃押制下,那盲者感觉到岩石在动,觉察到它们在渐渐并拢,也感受到巫艺力量正慢慢松弛,渐渐耗尽、用完——他突然大叫一声:“不!”同时挣脱亚刃的掌握,一扑向前,捉住格得——他尽管眼盲,捕捉仍然有力。他用全身重量把格得压倒在地,并双掌合力扼住格得的喉咙,想使他窒息。

    亚刃高举那把“瑟利耳之剑”用力把刀锋刺进那头密发底下的颈背。

    活灵在冥界是有重量的,而那把宝剑的影子也有锋利的刀缘。刀锋刺出一个大伤口,割断喀布的脊骨。宝剑自己的亮光,照见大量黑血涌出。

    可是,拼命杀掉“死人”是徒劳的。而喀布是死人,死去多年。所以伤口吞下黑血,又复合了。盲者站起身来,高头大马,挥长臂意欲攻击亚刃,他的面孔因愤怒及怨恨而扭绞,仿佛到现在他才明白真正的敌人及对手是谁。

    最恐怖的是目睹致命剑伤的复合,那种“没能力死”的情况比任何垂死都骇人。一股嫌恶的怒气充塞亚刃内心,那是一股发狂般的暴怒,促使他挥舞宝剑再刺下强劲的一刀。喀布头壳裂开,满脸污血,但亚刃不让伤口复合,紧接着再刺一刀,一直刺到他死去

    一旁的格得挣扎着跪立起来,念了短短几个音。

    亚刃立刻住手,仿佛有只手紧抓着他握剑的手。刚要起身的盲者也完全被镇住不能动弹。格得有点摇晃地站起来,等他终于站直时,走去面向悬崖。

    “愿汝完好!”他声音清晰,讲完,举起巫杖,在岩石门上用火光线条画出一个形状:是“亚格南符”“终结符文”那是修补道路、画在棺盖上的专用符文。这一来,河床石砾之间便完全没有缝隙或空洞。那扇门阖上了。

    整个“旱域”在他们三人脚下震动。头顶那片永远不变的单调天空,一道长长的闪电划过而后消失。

    “藉由不到时间尽头不会有人说出口的话,吾召唤汝。藉由创造万物时所讲的话,吾释放汝。自由去吧!”格得欠身,在双膝跪地的盲者耳边、在那些缠结的白发底下,小声对他说话。

    喀布站起来,先慢慢用看得见的双眼四顾,再看看亚刃,然后看格得。他没有说话,只用深黑的双眼凝视他们。他的面容已经没有一丝愤怒、怨恨、悲凄。他慢慢转身,沿着旱溪河床走去,不久就看不见了。

    格得那支紫杉巫杖已完全没有光亮,脸上也全然无光。他站在黑暗中,亚刃走过来时,他抓着年轻人的臂膀,稳住自己。一阵无泪的抽咽撼动全身。“完成了,”他说:“全部完成了。”

    “是完成了,亲爱的大师。我们得走了。”

    “嗳,我们得回家了。”

    格得宛如一个惶惑无措或气衰力竭的人,尾随亚刃走下河道,在岩石与熔渣之间跌跌绊绊,吃力前行。亚刃陪他。等到旱溪河岸较矮,地面也较平缓时,他转身朝向来时那条漫长、无形,直通黑域的斜坡。接着,他转向。

    格得没有说话。等他们一暂停,他顿时跌坐在熔岩渣地面上,疲惫不堪,头也垂了下去。

    亚刃知道他们来时的路已经封闭,所以只能继续往前走,必须一直走。“即便太远,也还不够远。”他心想。他仰头望,黑色山巅寒寂地背衬不动的星星,教人骇怕。他心中再度出现那个讥讽的、挖苦的声音,正毫不留情地说:“你要半途停下来吗,黎白南?”

    他走向格得,非常柔和地说:“大师,我们必须继续走。”

    格得没说什么,但站了起来。

    “我想,我们得横越这座山脉。”

    “照你决定的道路走吧,孩子。”格得哑着嗓子小声说:“扶扶我。”

    两人自泥土及熔渣的斜坡起步,开始往山上爬。亚刃尽可能拉扶同伴。这片群峰夹峙的深谷及峡谷,一片漆黑,所以他得在前头摸路,如此要同时搀扶格得,实在困难。而光是步行,已够蹒跚难行,等到斜坡渐陡,必须手脚并用攀爬时,困难更是加倍。这里的岩石粗糙,像铸铁般灼手,又冷,而随着他们爬得越高,四周就越冷。手脚接触这里的地面,苦不堪言,宛如接触烧烫的煤,宛如山脉内部有烈火燃烧。但空气一直很冷,而且黑暗。四野无风,寂静无声。尖锐的岩砾在双手双脚的重压下裂开滑走。幽黑险峭的山脊与山隙在他们面前向上展开,也向两侧伸入黑暗。后方和底下,那个亡魂国度已消失不见。前面相上方,石垒背衬星星矗立山巅。整片黑压压的群山,不管它有多长多宽,只有这两个尘世灵魂在移动。

    疲乏无力的格得,老是绊倒或踩空,他呼吸越来越沉重,两手按压岩砾时,就痛得喘息吸气。亚刃耳闻法师哀吁,心疼如绞,一直努力让他别跌倒。但这条路常窄得没办法并肩同行,亚刃总要在前头先找到踩脚的位置。最后,爬到一处直逼星辰的高坡时,格得滑了一跤,向前扑倒,爬不起来了。

    “大师,”亚刃在他身旁跪下,呼唤他的真名:“格得。”

    格得没有移动或回答。

    亚刃两手扶他起来,背着爬上这段高坡。爬到尽头时,前方有好长一段平坦的路面。亚刃把重负放下,自己在他身旁卧倒,气衰力竭,既痛苦又绝望。这里是两座黑色山巅中间的隘道顶部,也是他一直拼命要爬上来的目标。这是隘道,也是尽头,前方无路了:平地的尽头,就是悬崖边缘。而悬崖再过去,是无边的黑暗。不闪的繁星高挂在天空的黑渊中。

    耐力可能比希望撑得久。亚刃一待有力气爬动,便狠命向前爬,去察看前头那块黑暗边缘。悬崖底下仅一点距离之处,他看见象牙色的沙滩。白色间杂黄褐色的海浪卷上沙滩后,碎为泡沫。越过海面,则见太阳在金色暮霭中下沉。

    亚刃重返黑域,全力搀扶格得起来。两人一起奋力前进,直到他再也走不动为止。至此,一切告终,包括口渴、疼痛、黑暗、阳光、澎湃的汪洋之声,尽皆不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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