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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车文学 www.pcwx.cc,地海六部曲3:地海彼岸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阳光四射的海面,从十哩外遥望,洛拔那瑞岛是绿色的,有如喷泉边缘的鲜嫩青苔。靠近时,可以看到叶子、树干和阴影,道路和房舍,面孔、衣服和灰尘,这一切,组成了一块有人居住的岛屿。不过整个岛看来仍是绿色,因为岛屿之上,凡是没有建屋、没有人行的每一亩地,都交给圆顶的低矮萼帛树,它们的树叶上养着一种小虫,这种小虫会吐丝,所吐的丝可以纺成纱,让洛拔那瑞岛的男女老少织布。日暮时分,那里的天空满足一种灰色的小蝙蝠,专吃居民饲养的小虫。它们食量大,但也因而受苦。不过,纺织蚕丝的居民不杀它们,因为大家一致认为杀害这种灰翅蝙蝠是招厄运的行为。他们说,既然人类依靠小虫过活,小蝙蝠当然也可以拥有相同权利。

    岛上房舍盖得怪,窗户很小,而且位置都很随意。萼帛树枝搭成的屋顶,长满绿色苔藓和地衣。以前,这岛屿和南陲其余岛屿一样,是物阜民丰之地:住屋精良的粉刷、雅致的陈设、农舍及工房的大型纺织机、叟撒拉小港口的石造码头——码头内可能已停靠数艘贸易大船,这些景象均可资为证。但现今港内,一条大舱也没有,住屋的粉刷已褪落,屋内摆设没有换新,多数纺织机都已停止不动,弃在那儿任凭灰尘积累,踏板和踏板间、经线和工作台之间,蛛网张结。

    “术士吗?”叟撒拉村的村长这么回答:“洛拔那瑞没有术士,从来就没有。”村长是个矮小男人,他的脸孔与他那双光脚板的脚跟一样坚实、同样是赤褐色。

    “谁会想到需要术士呢?”雀鹰附和道。他与八、九个村民同座喝酒,酒是本地所产的萼帛果酒,味道清淡苦涩。他不可避免要告诉村民,他来此地是为了寻找艾摩矿石。不过这次他和同伴都完全没有乔装,只不过照例让亚刃把短剑留在船上藏好而已。至于他自己的巫杖,若有随身携带,外人也看不见。起初,同坐聊天的村民个个显得不悦、甚至怀有敌意,谈话当中又频频流露不悦和敌意。雀鹰恩威并济,才促使大家勉强接纳他。“你们这岛长了这么多树,岛民必定因树而贵。”他开口道:“要是树园采收时碰到迟来的霜降,怎么办?”

    “什么也不办。”座中末尾一位皮包骨村民回答。此时大家在屋檐底下,背靠旅店的墙壁坐成一排。紧临那一排光脚丫的外缘,四月的柔细大雨,正啪嗒啪嗒落地。

    “下雨才是灾难,降霜无所谓。”村长说:“雨水会使蚕茧腐烂。但没有人打算制止雨落,从来没有人那样做过。”这位村长是强烈反对谈及术士和巫术的人。其余村民,有几位倒好像很想聊聊那话题。“以前,一年中的这个时候从不下雨。”一位村民说:“就是老人家还在世的时候。”

    “你说谁?老慕迪吗?嗳,他已经不在了,早就过世了。”村长说。

    “以前大家都叫他树园长。”皮包骨男人说。

    “是呀,都称呼他树园长。”另一人说完。现场一阵静默笼罩,宛若雨水落下。

    单一房间的旅店里,亚刃独坐窗内。他发现墙上有一把老旧的鲁特琴,是把长颈的三弦鲁特琴,与这“丝岛”居民所弹的琴一样。他坐在窗边,试着拨弄乐音。音量与雨水打在树枝屋顶声音差不多。

    “我在霍特镇的几个市场里,都见到商家贩卖丝料,很像洛拔那瑞岛所产的丝布。”雀鹰说:“它们有的是丝布没错,但没有一块是洛拔那瑞出产的。”

    “时节一直不好,”皮包骨男人说:“都四年、五年了。”

    “从休耕前夕算起,前后五年了。”一个老人声音含在嘴里,自我陶醉地说:“是喔,自从老慕迪去世算起。嗳,他真的过世了,都还不到我这年纪呢,就死了。他真的是在休耕前夕去世的。”

    “物以稀为贵嘛。”村长说:“今天,买一捆染蓝的半细丝布,在以前可以买三捆哩。”

    “可现在,要买也买不到了。商船都到哪儿去了?全是蓝色染料闯的祸。”皮包骨男人这么一说,马上引起约莫半个时辰的争议,论点不外大工房的工人所使用的染料质量。

    “染料是谁制造的?”雀鹰问完,又引起一番争论。争论结果就如那个皮包骨男人没有好声好气所说的:丝染的整个过程一向由一个家族监督,过去,那个家族自称是巫师世家,但他们以前如果真的曾是巫师,后来也丧失了技艺,而且家族之中再也没有人把失去的技艺寻回过。这群村民除了村长以外,大家一致表示,洛拔那瑞最有名气的“蓝染”、以及世无可匹的“深红染”——即俗称的“龙火”丝布,是很久以前黑弗诺历代王后所穿的——早就变样了。其中是有什么成分不见了,大家怪罪的对象包括不合时节的雨水、染土、及提炼者。“不然就是眼睛喽。”皮包骨男人说:“看是谁分不清真正的靛蓝、跟蓝土嘛。”说完,眼睛瞪向村长。村长没有接受这项挑衅,大伙儿于是再度陷入沉默。

    土产淡酒似乎只搞坏大家的脾气,使每个人看来都一肚子火。这时唯一的声音,只有雨水错落打在山谷树园树叶所发出的声响,街尾那头的海水呢喃,还有门后黑暗中,鲁特琴的咿呀声。

    “你那个秀里秀气的男孩,他会唱歌吗?”村长问。

    “啊,他会唱。亚刃!为我们大家唱一曲吧。”

    “这把鲁特琴没办法弹奏小调以外的曲子呢,”亚刃在窗边,笑着说:“它只想唱悲伤的歌。各位主顾想听什么?”

    “想听没听过的曲子。”村长愠声道。

    鲁特琴激动地响了一下,亚刃已经摸会弹奏技法了。“我弹奏的这一曲,本地可能没听过吧。”说完,张口唱起来。

    白色的索利亚海峡边

    盘曲的红色树枝

    将花朵倒弯于

    盘曲的头上,沉重挂着。

    立于红树枝白树枝旁

    因失去爱人而悲痛

    悲痛无尽。

    我,瑟利耳,

    我母亲与莫瑞德的儿子

    发誓永远永远不忘

    这个横逆乖错。

    他们苦哈哈的脸、灵巧而勤劳工作的双手相身躯,全都静下来谛听。大家静静坐在南方暮色中的温热雨景里,耳闻的歌曲,有如伊亚岛寒冻的海洋上,灰色天鹅因渴念失丧的同伴而啼哭。歌曲唱完好久,大家依然静默。

    “这真是奇异的音乐。”有个人迟疑地表示意见。

    另一个对洛拔那瑞岛在所有时空均为“绝对中心”很有把握的人则说:“外地音乐总是奇异悲凄的。”

    “你们也唱唱本地的音乐来听听,”雀鹰说:“我自己也想听听快活的诗句。那男孩老爱唱诵已经作古的昔日英雄。”

    “我来唱。”刚才最后说话的那个村民说着,清清喉咙,开始唱起一首宏亮稳健的酒桶歌,嘿呵嘿呵地,想吸引大家一起唱。但没人加入合唱,他一个人继续乏味地嘿呵下去。

    “现在已经没什么歌是对劲的喽,”他生气地说:“都是年轻人的错,老是把时下的东西改来改去,也不学学老歌。”

    “才不是咧,”皮包骨男人说:“现在根本没什么事对劲嘛。再也没一件事对劲喽。”

    “嗳,嗳,嗳,”最老的那个村民喘着气说:“好运尽喽,就是这么回事,好运尽喽。”

    话说至此,就没什么好再说的了。村民三二两两散去,剩下雀鹰在窗外,亚刃在窗内。最后,雀鹰笑起来,但不是开心的那种笑。

    旅店主人羞怯的妻子走过来,替他们在地上铺床,铺好就离开了。他们躺下睡觉。房间内的几个高椽是蝙蝠的巢穴,没装玻璃的窗子,蝙蝠整夜飞进飞出,高声唧啾,直到破晓才返巢安身,各自倒挂,像一只只整齐的灰色小袋子。

    或许是蝙蝠的骚动使亚刃睡不安稳。这之前,他一连好几个夜晚睡在船上,身体已经不适应土地的安定不动,即便睡着了,身体还坚持他是在摇摆、摇摆结果,全世界就在他身子底下跌落,然后他就惊醒,再重来一次。等他总算睡着,却梦见被链在奴隶船的船舱内,而且有别人与他同在一起,只不过他们都是死的。他惊醒不只一次,拼命想摆脱那个梦境,但一睡着就又回到那梦中。最后一回,他好像独自一人在船上,仍被链着,无法动弹。后来,在他耳边响起一个奇异徐缓的说话声。“松开你的枷锁,”那声音说:“松开你的枷锁。”他于是努力扭动,结果真的动了,而且站了起来。发现身在某个辽阔黑暗的荒郊野外,天空沉沉罩下。地面及浓浊的空气都有一股恐怖气息——巨大无比的恐怖。那地方就是恐惧,是恐惧本身。而他立在当中,四周一无通道。他必须找到路,但就是没有。那个无边无际的地方非常广大,而他非常渺小,宛若稚童,宛若微蚁。他想开步走,但绊了一跤,就醒了。

    虽然已经醒来,不在那郊野,但恐惧留在他心中,他在那里面——那份恐惧不比那片无边无际的广大荒野狭小。房间的漆黑让他感觉窒息,想从黑暗的窗框探视星星,只是雨虽然停了,却不见星星。他清醒地躺着,很害怕,蝙蝠无声地拍着皮翼,飞进飞出。有时他甚至能在听力极限范围内听见它们微细的喉音。

    天亮了,两人早早起身。

    雀鹰到处问人有关艾摩矿石的买卖,但镇民好像没一个人知道那种矿石。不过,他们各有各的意见,并互相争吵起来。雀鹰听着——只是他要听的是艾摩矿石之外的消息。最后,他们总算踏上村长指引的一条路:通向挖掘蓝色染土的采凿场。半路上,雀鹰却转向。

    “这栋房子一定就是了,”他说:“他们说染料世家住这条路上,也就是众所怀疑的巫师之家。”

    “找他们谈有用吗?”亚刃问道,心中一点也没忘记贺尔。

    “这种厄运必然有个中心。”法师正色道“总有个地方是厄运外流的所在。我需要一个向导,才能找到那地方!”既然雀鹰往前走,亚刃只好跟随。

    这栋房子在自己的树园内,不与人家的房子相连,是石造的高等建筑,但可以看出来,房子本身及四周的偌大树园,乏人照料已久。纠结的树枝挂着失色的蚕茧,无人收集,地上聚积一层已经死掉的蛆与蛾。房子周围,栉比鳞次的树木底下,可以闻到一股腐烂的气味,两人走近时,亚刃突然忆起夜里感受到的恐惧。

    他们尚未走到门口,大门自动弹开了,一个满头灰发的妇人冲跳而出,瞪着发红的眼睛大吼:“滚!乱损人的小偷、没脑袋的骗子、头壳坏去的笨蛋!诅咒你,滚!滚出去,出去,去!让恶运永远跟随你!”

    雀鹰止步,多少有点诧异,但他很快举起一只手,打了个古怪的手势,说了两个字:“转移!”

    妇人一听,立刻不再叫嚣,呆呆凝视雀鹰。

    “你刚才为什么做那动作?”

    “以便把你的诅咒移开。”

    她继续凝视好一会,最后沙哑着声音说:“你们是外地人?”

    “从北方来的。”

    她上前一步。亚刃起初一直想笑这个在自家门口叫骂的妇人,但现在靠近时,他只觉得难过。她衣着不整,并有恶臭,呼吸气味也很难闻,凝望的眼睛含着骇人的痛苦。

    “我根本没有诅咒的力量,”她说:“没有力量。”她模仿雀鹰的手势。“你们那边的人还使用这技艺?”

    他点头,并定睛看她,她没有回避。不久,她的面孔开始起变化,并说:“你的棒子呢?”

    “我不想在这种地方把它亮出来,大姊。”

    “对,你不应该亮出来,它会使你小命不保。就好比我的力量,它夺走我的生命。我就是那样失去了,失去一切我所知的,包括全部咒语和名字。它们像蛛网细索,张结在我的眼睛和嘴巴上。这世界破了个洞,光就从那个洞溜走。而咒语也跟着它溜走了。你知道吗?我儿子整天坐在黑暗中呆望,想寻找那个世界破洞。他说,要是他眼盲,就可以看得更清楚。他做染工时失去了一只手。我们以前是洛拔那瑞的丝染师傅。瞧——”说着,她当着他们的面,摇晃两只有力的瘦臂膀,由手到肩,整个淡淡混杂着一条条无法去除的染料颜色。“染料沾着皮肤,永远没办法去掉,”她说:“但心神能洗干净,心神不会固着颜色。你是什么人?”

    雀鹰没说什么,但他的目光再度捕捉妇人的目光。站在一旁的亚刃不安地观望。

    她突然颤抖起来,并很小声地说:“吾识得汝——”

    “嗳,大姊,同类相知。”

    瞧她惊骇地想逃离法师,想跑开,却又渴望靠近他——简直就想跪在他脚边——的那种样子,实在古怪。

    他拉起她一只手并抱住她。“你想把原有的力量、技艺、名字都找回来吗?我可以给你。”

    “您就是那位大人,”她耳语道:“您是黑影之王,黑暗境域之主——”

    “我不是。我不是什么王,我是人,普通人,你的兄弟,你的同类。”

    “但你不会死,对不对?”

    “我会。”

    “但你还是会回来,然后永存。”

    “我不能,没有谁能够。”

    “这么说,你不是那位大人了——不是黑暗境域那位大人。”她说着,蹙起眉头,有点怀疑地注视雀鹰,但恐惧减少了。“不过,你是一位大人没错。是不是共有两位呢?敢问尊姓大名?”

    雀鹰严峻的面孔柔和了一下。“我没办法告诉你。”他和蔼地说。

    “那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她说着,站直了些,并面向雀鹰。她的声音及举止透露出她过去曾有的尊严。“我不想永远永远一直活下去,我宁可要回那些事物的名字,但它们全丧失了。如今,名字已无关紧要,秘密也不再是秘密了。你想知道我的名字吗?”她双眼炯炯发光,拳头紧握,欺身向前耳语:“我的名字叫阿卡兰。”小声讲完,又嘶声尖叫:“阿卡兰!阿卡兰!我的名字叫阿卡兰!大家都知道我的秘密名字、都知道我的真名了。秘密已经消失,真相也没有了。死亡也不再,死亡——死亡!”她讲到“死亡”两字时,一边抽泣,唾沫由口内飞出。

    “安静,阿卡兰!”

    她安静了,肮脏的面颊滚下泪珠,与没梳理的一绺绺头发并列。

    雀鹰双手捧起那张皱纹满布、泪痕斑斑的脸庞,很轻很柔地亲吻她双眼。她呆立不动,双目闭合。他贴近她耳朵,用太古语讲了一些话,并再亲吻一次,才把她放开。

    她睁开双眼,用深思、惊叹的目光注视他许久。一名新生儿就是这么看母亲的,同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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