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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车文学 www.pcwx.cc,地海六部曲3:地海彼岸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在天明前的黑暗中,亚刃穿上为他预备的衣物,是全套水手装,相当旧,但干净。他一穿妥,便快步行经宏轩馆阒静的厅堂,走到龙角与整颗龙牙雕成的东门。守门师傅略带微笑让他出门,并指示路径。他先走全镇最高的一条街,再转入一条小径。小径在港湾海岸的南边,与绥尔港的码头平行,可通往学院下方那几座船库。他勉强认出该走的路。树木、屋顶、山丘等,都还是黑暗中的庞大黑团。漆黑的空间完全寂静,而且很冷。万物寂然不动,瑟缩朦胧。只有东边仍然晦暗的大海,可以见到一条淡淡的清楚线条,那是海平线,轻拍着尚未露脸的太阳。

    他来到船库台阶处,那儿没人,也没有任何动静。身上那套宽大的水手服和羊毛软便帽相当保暖,但他仍然伫立石阶,在一片漆黑中等待,全身发抖。

    那几座船库隐约浮在黑水之上。突然由其中冒出一个空沉沉的声响,是隆隆的敲撞声,重复二次。亚刃感到毛发直竖。一条长影子溜了出来,静静浮在海水之上——原来是一条船,轻轻滑向码头。亚刃跑下阶梯,上了码头,跃进那条船。

    “握好舵柄,”船首一个阴暗柔软的身影,是大法师,他说:“稳住船身,我要升帆了。”

    他们这时已经出了码头,船帆由船桅展开,宛如白翼,迎向渐强的曙光。“西风让我们省得划船出海湾,一定是风钥师傅送给我们的出航礼。孩子,看看这条船,她行进得多轻松!嗯,西风外加晴朗破晓,真是风和景明的春季平衡日。”

    “这条船是瞻远吗?”亚刃听过一些歌谣和传说提起大法师的船。

    “嗳。”另一人一边回答,一边忙着拉绳子。风力变强时,这条船猛冲了一下并转向。亚刃咬紧牙,努力让船平稳下来。

    “大师,她行进是很轻松,但有点任性。”

    大法师笑起来。“让她随性去吧,她也很有智慧呢。”说完,停了一下,跪在船梁之上,面向亚刃。“亚刃,听好,现在起,我不是什么大师,你也不是王子。我是商人,名叫侯鹰,你是我侄子,名叫亚刃,跟在我身边学习海事。我们是英拉德岛来的。什么城镇呢?最好是大城镇,免得凑巧碰到同镇的人。”

    “南部海岸的特密耳镇如何?他们跟每个陲区都有生意往来。”

    大法师点头。

    “不过,”亚刃谨慎道:“您说话不太有英拉德口首。”

    “我知道,我说话有弓忒岛口音。”他同伴说着笑起来,同时举目观望渐亮的东方:“但必要时,我猜我有办法模仿你。就这么讲定了:我们从特密耳来,这条船叫海豚,我不是大师,也不是法师,也不叫雀鹰,那——我叫什么名字呢?”

    “侯鹰,大师。”

    亚刃咬了咬嘴唇。

    “侄子,多多练习。”大法师说:“练习就会。你以前除了是王子,不曾扮演别的角色。而我,倒是以很多样态出现过,最少扮演的角色——可能也是最微不足道的,就是担任大法师我们要往南去找艾摩石,就是大家用来刻成护身符的蓝矿石。我知道英拉德人很看重那种矿石,都把它当护身符,用来避免着凉、扭伤、落枕,还有失言。”

    亚刃笑了起来。过一会儿,他抬起头,船刚好悬在一波长浪上,他瞧见太阳边缘抵着海平面。一转眼,熊熊金光在他们面前放射。

    由于海浪滔滔,小船随之起伏,雀鹰站着时,必须一手扶住船桅。他面向春分时刻的日出,唱起歌来。亚刃不懂太古语那种巫师和龙族所讲的话,但他听得出歌词中含有赞美与欢悦的成分,而且节奏强烈。那强烈的节奏,正如浪潮起落或日夜交替那种衔续的永恒节奏。绥尔湾的海岸先是在他们右边、继而在左边,接着又渐渐落在后方,他们乘风破浪,披戴阳光,进入内极海。

    由柔克岛到霍特镇,不是什么大航程。但他们仍在海上度过三个夜晚。大法师本来急于出发,但一出航,倒是耐性十足。他们一离开柔克岛受法术制衡的天候,风向就整个相反了。碰到这种情况,任何一位风候师傅都会立即召唤法术风注入船帆,但大法师没那样做,反而一连数小时借机教导亚刃,如何在顽强的逆风状态驾船行驶于伊瑟耳岛东岩石状如犬齿的海域。出海第二天,下雨,是三月冷飕飕的劲雨,但他没有运用任何法术驱雨。次日夜里,他们在霍特港的入口外,躺在安静寒冷多雾的黑暗中过夜。亚刃思前想后,认为经过短短这两三天,他已经了解大法师了:大法师根本不操作法术。

    不过,他是无可匹敌的水手。与他行船三天,所学的驾驶技术,超过在贝里拉湾操船竞赛十年。法师与水手差堪比拟,两者都与穹苍和大海的力量打交道,有时也屈折大风为己用,以便转远为近。所以,是“大法师”也罢,是海上商人侯鹰也罢,实在没什么差异。

    他虽然十分幽默,但相当沉静。不管亚刃怎么笨拙,他都不烦躁,非常有容忍力。亚刃心里想,再也没有比他更棒的船伴了。不过,这位大法师会一连数小时陷入个人思想天地,等到不得不开口时,声音虽然粗嘎沙哑,却能一眼看穿亚刃。这些情形虽没减弱男孩对他的爱,但恐怕多少缓和了对他的喜欢,使那份爱含了几分敬畏。

    雀鹰可能有所感觉吧,所以在瓦梭海岸外那个多雾之夜,他零零星星向亚刃谈起自己。“明天,我不想立刻又投入人群,”他说:“我一直假装自己很自由假装天下太平无事,假装我不是大法师,甚至不是术士。假装我是特密耳来的侯鹰,没有背负责任或特权,也不欠任何人什么”他停顿一会儿,才继续:“亚刃,碰到重大的选择和决定时,要尽量小心。年少时,我曾经面对两种选择:有所不为与有所为的人生抉择。结果,好像鳟鱼跃向苍蝇,我莽莽撞撞投入后者。可是,每项行为举动都把你与它、与它的结果,紧紧捆缚在一起,促使你不断行动。很少有机会像现在这样,碰到行动与行动之间的一个空档,可以停下来,只单纯地存在,或是彻底想一想:你是谁。”

    亚刃心里想,这人既然贵为大法师,怎么可能对“他是谁”、“他的人生作为”还有疑惑?亚刃一向认定,这种疑惑是专属于尚未涉世的年轻人。

    他们的船在寒冷的巨大黑暗中摇晃着。

    “所以,我喜欢海。”黑暗中响起雀鹰的声音。

    亚刃理解,但他的思绪一如这几个日夜的情形,又跳前去思考他们此番出航的目的。眼见同伴谈兴正酣,他终于逮住机会问:“您认为我们能在霍特镇找到我们要寻查的东西吗?”

    雀鹰摇头,意思也许是不能找到,也许是他不晓得。

    “可不可能是一种瘟疫、一种传染病,由一座岛屿流传到另一座岛屿,摧残农牧与人类心灵?”

    “瘟疫是一体至衡的一种运转。但现在情况不同,它含有邪恶的腥臭。万物的均衡自行回正时,可能需要我们吃点苦头,但还不至于教人丧失希望,或弃绝技艺、遗忘创生语。自然不会这样违背情理。目前的情况,不是至衡的回正,而是至衡的翻覆。只有一种生物可能做到。”

    “是某个人做的吗?”亚刃试探着问。

    “是我们人类做的。”

    “怎么做到的?”

    “藉由无节制的生存欲望。”

    “生存?但是,冀求生存有错吗?”

    “没有错。然而,我们要是渴求掌控生存,就不免盼望无尽的财富、盼望无懈可击的安稳、盼望长生不老等等。这样一来,生存就变成贪欲了。要是再让知识与这种贪欲结盟,邪恶即告产生,天下的均衡也随之动摇。到那种地步,破坏程度就可观了。”

    亚刃仔细思索一下,才说:“那么,您认为我们是在查访一个人?”

    “对,我认为是这么一个人,一个法师。”

    “可是,根据家父与其它师长的教导,我一向以为巫道的高强技艺是依赖大化平衡,也就是囊括万事万物的一体至衡。既然如此,它是不可能被人拿来做为邪恶用途的。”

    “这是备受争议的一个问题点。”雀鹰带了几分讥刺说:“法师的争论永无止境地海诸岛都知道,有的女巫会施持不洁的法术咒语,有的术士会利用技艺获取财富。还不只这样。当年曾企图泯除黑暗,令正午太阳停驻的火爷,也是高强的法师,连厄瑞亚拜都险些打不过他。至于莫瑞德之敌,又是另一位高强的法师。只要那位法师出现,全城民众都向他下跪,军队为他舍命作战。他用来对抗莫瑞德的法术实在太强大,以致他被杀死时,法力竟然终止不了,最后,素利亚岛因无法承受而沉入海底,岛上一切尽悉毁灭。这是具备巨大力量与知识的人为邪恶效命并藉之壮大的例证。因此,服膺善道的巫术是否能证明永远是较强的一方,我们实在也不知道,顶多只能怀抱这样的希望而已。”

    抱着获得肯定答案的希望,结果总是破灭。亚刃发觉,自己很不甘愿接受这种教人心寒的事实,过一会儿便说:“我猜我可以明白,为什么您说只有人类会行邪恶。毕竟,就连鲨鱼也是必要时才杀戮。它们生性单纯无知。”

    “这也是为什么世上没有什么能抵挡我们行恶。滔滔人世,只有一样东西能抵抗心怀邪恶的人——那就是另一个人。我们的光荣隐藏在我们的耻辱中;我们的心灵能为恶,但也惟有我们自己的心灵能克服恶。”

    “但龙族呢?”亚刃说:“它们不是行大恶吗?它们单纯无辜吗?”

    “龙!龙性贪、不知足、叛逆,没有怜悯,没有慈悲。但它们邪恶吗?我是何等人,怎有资格评判龙的行为?亚刃,它们比人类睿智,与它们相处,宛如与梦相处。人类做梦、施法、行善,但也为恶。龙却不做梦,它们本身就是梦。它们不施魔法,魔法就是它们的本质、它们的存在。它们无所作为:它们仅是存在。”

    “巴欧斯的龙皮弃置在榭里隆,”亚刃说:“那条龙是三百年前英拉德岛的柯渥亲王杀死的。从那天起,就没有龙再到英拉德岛逞凶了。我见过巴欧斯的皮,像铁那么厚重,非常巨大,据说要是整个展开,可以遮盖整个榭里隆市场。仅一颗牙就有我的手臂那么长,但他们说,巴欧斯是只幼龙,还没发育完全。”

    “听起来,你很想见到龙。”雀鹰说。

    “是呀。”

    “它们的血是冷的,而且有毒。你千万不要注视它们的眼睛。它们比人类古老”大法师沉默片刻,接着说:“我过去的作为,虽然有的已忘记、有的至今仍感遗憾,但我永远记得,有一回曾亲睹龙群在西方岛屿上空的夕阳风中飞舞。我已知足。”

    说完,两人都沉默,除了海水拍船的呢喃声外,一无声响,四周也没有光亮。未了,在那片深海之上,他们终于入睡了。

    早晨明亮的薄雾中,他们驶进霍特港。港内有上百船只停泊或正要启航,有渔船、捕蟹舟、拖网捕鱼船、商船、两艘二十桨的大船、一艘待修的六十桨大船,还有一些狭长型的帆船。那种帆船配备特别设计的三角帆,利于在南陲这一带的燠热静浪中捕捉上风。“那是战船吗?”驶经其中一艘二十桨大船时,亚刃问。他同伴回答:“根据船舱中的链闩来看,我判断那是奴隶船。南陲这一带,有人从事贩奴。”

    亚刃想了一下,便走去轮机箱,取出他的剑。上船时,他将宝剑包得密密的,收起来放在轮机箱内,预备离船时才拿。这时,他打开包裹,入鞘的宝剑握在手中,配挂的带子悬垂着,但他站在那里,拿不定主意。

    “这不像海上商人的用剑,”他说:“剑鞘太精致了。”

    忙着操作舵柄的雀鹰看了他一眼。“你如果想配戴,就配戴。”

    “我原来是想,它可能有智慧。”

    “以天下宝剑而言,它的确是一把有智慧的剑。”他同伴说着,提高警觉,留意正在穿越的拥挤湾道。“它不就是那把不情愿让人使用的剑吗?”

    亚刃点头。“传说是那样。但它已开杀戒,杀过人了。”他低头注视宝剑细长但被握旧了的剑柄。“它杀过人,但我没有,这让我觉得自己实在少不更事。它的年岁大我太多我还是带刀好了。”说完,他将宝剑重新包好,塞在轮机箱底下,神情怏然。雀鹰没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孩子,你能帮忙把桨拿好吗?我们要向台阶旁的码头驶去了。”

    霍特镇是群岛全境的七大港口之一。港市起自喧哗的岸边,向上延伸至三座丘陵陡坡,整个市容好比一大团奇色异彩。住屋的泥墙有红色、橘色、黄色、白色;屋顶瓦片是紫红色;潘第可树沿着高处街道开了一簇簇暗红色花朵。俗丽的条纹雨篷一张接着一张,为狭窄的市场遮荫。码头阳光明艳,岸边后头的街道好像一个个暗色块,充满阴影、人群与市声。

    等他们系好船,雀鹰弯腰,好像在检查绳结,同时对旁边的亚刃说:“亚刃,瓦梭岛有很多人认得我,所以你现在注意看一看,好确定你认得我。”他直起腰杆时,脸上伤疤不见了,头发相当灰白,鼻子厚大而且有点上翻,与他同高的紫杉巫杖变成一支象牙细棒,插在上衣里。“汝识得吾否?”他咧开嘴巴笑着问,而且说话带了英拉德口音:“前此未得面晤汝伯乎?”

    亚刃在贝里拉的宫殿见过巫师变脸,那是在演出莫瑞德行谊哑剧的时候。所以,他晓得“变脸”仅是一种幻术,也就能冷静回应道:“噢,认得,侯鹰伯父!”

    不过,大法师与港口民兵在为船只停泊费及看守费议价时,亚刃一直注意看他,希望能确实记清他的长相。但在这段观察时间内,大法师的易容反倒让他愈来愈觉头疼,而不是愈来愈看清楚,因为实在变得太彻底了,根本不是大法师本人,不是那个智慧的导师及领袖民兵索取的费用很高,雀鹰付钱时一边抱怨;付完钱与亚刃一同离开时,仍继续抱怨。“真是考验我的耐性,”他说:“竟然付钱给那吃人的偷儿来看管我的船!我用半套法术,就能完成他的两倍工作哩!唉,这就是乔装易容的代价啊,我忘记该有的讲话腔调了,不是吗,侄儿?”

    他们爬坡经过一条拥挤发臭、虚华不实的街道,街上排列许多家只比摊子大一点的商店,店主人都站在堆置货品的门口,高声广告他们贩卖的东西价廉物美,包括锅盆、袜子、帽子、铲子、别针、皮包、水壶、篮子、刀子、绳子、螺钉、床单等五金与服饰用品。“这是市集吗?”

    “啊?”狮鼻灰发的男人低头问道。

    “伯父,这里是市集吗?”

    “市集?不是,不是。他们整年在这里卖东西。小姐,我吃过早餐啦,别向我兜售鱼饼!”亚刃也努力摆脱一个捧着一盘黄铜小容器的男人。那男人一直跟在他脚后跟,小声兜售:“买啦,买啦,俊少爷,这东西不会让你失望的,气味好闻得像努米马的玫瑰,可以迷惑女人,让她们投怀送抱,试试看嘛,少年船爷,少年王子”

    雀鹰突然一个箭步站到亚刃与小贩中间,说:“这东西下了什么魔咒?”

    “没有魔咒!”那男子瑟缩着退开。“我不卖咒语,船主!这只是枫糖而已。喝完酒或吸了迷幻草根以后,可以用来使口气清新宜人。只是枫糖,大爷!”他一直倒退,直到跌坐在石板上,整盘容器匡当掉了一地,其中有些倾倒,里面盛装的黏糊液体由容器盖子渗出来,液体颜色接近粉红或粉紫。

    雀鹰没再说什么,掉头转身与亚刃继续行走。不久,人群稀疏了,商店也寒酸起来。商品陈列于破旧的狗舍内,全部不过是弯钉一把、破杵一根、旧梳一把。这种寒酸相倒不是最让亚刃不舒服的;刚才在较富裕的街道那头,贩卖品堆栈起来的压力与货物叫卖声,才让他感到窒息。小贩的落魄相也令他震惊:心中不免忆起北方家乡凉爽敞亮的街道。他心想,贝里拉绝不会有谁像这个样子紧缠陌生人,低声下气求售商品。“这镇上的居民真教人作呕!”他说。

    他同伴只回答:“走这边,侄儿。”他们转弯走进一条巷道,巷道夹在高大无窗的住家红墙间,红墙沿山脚伸展。接着,穿过一个装饰了破旧旗帜的拱形出入口,便步入一处陡斜广场的阳光中。这里是另外一个市场,搭了很多棚子和摊子,挤满人群与苍蝇。

    广场周边有些男男女女,或坐或躺,个个木然不动。他们的嘴巴奇怪地带黑,有如瘀血;嘴唇周围有苍蝇聚集,竟像一串串葡萄干。

    “居然这么多。”是雀鹰的声音在说话,又低又急,仿佛他也吓了一大跳。但亚刃注意看他时,他依旧是健壮商人侯鹰那张粗率和气的面孔,一点也没有操心挂虑的表情。

    “那些人怎么了?”

    “吸食迷幻草根。它有镇定及麻木功效,可以让身体脱离大脑,让大脑自在漫游。可是漫游回来之后,身体会需要更多迷幻草而且吸食的渴望持续扩增,人生相对就短暂,因为那东西是有毒害的:一开始只是发抖,进而瘫痪,最后死亡。”

    亚刃打量一位坐着的女子,她背靠一面有阳光的墙壁,举着手好像要把脸上的苍蝇挥走,可是那只手只在空中抽搐着画弧,仿佛它早已被忘掉,只由肌肉内重复涌现的麻痹或颤抖状态所移动。那动作宛若没有目的的咒语、没有意义的法术。

    侯鹰也在看她,但面无表情。“快走!”他说。

    他带路穿越市场,走到一个有遮阳篷的摊子。阳光透过遮阳篷画出条纹,有绿色、橘色、柠檬黄、枣红、淡青。色彩投射在展示的衣服、披肩、和织带上,连商妇羽毛头饰上当作点缀的小镜中,也呈现缤纷颜色。这个身材肥胖的商妇拉开大嗓门,重复叫卖:“丝、缎、帆布、皮毛、毛毡、羊毛、弓忒岛出产的羊毛、肖尔岛的萝纱、洛拔那瑞岛的丝!嘿,两位北方来的,脱下你们的粗呢外套吧,难道没看见太阳出来了吗?瞧瞧,这是南方的地道丝料,柔细得有如昆虫翅!带回遥远的黑弗诺岛,送给女孩怎么样?”说着,她灵巧的手抖开一卷薄如蝉翼、粉红色掺银线的丝料。

    “不要,太太,我们娶的老婆不是王后。”一听侯鹰说完,商妇提高嗓门:“那你们都让老婆穿什么,粗麻布?帆布?可怜哪,老婆在北方大风雪里发抖,居然不肯替她买点丝料,真是吝啬鬼呀!呐,这个怎么样?弓忒岛的羊绒毛皮,冬夜里让她保暖!”她往台面抛展,现出米褐色的方块料子,是东北岛屿所产,细丝般的羊毛织成。乔装的商人伸手去摸,微笑起来。

    “嗳,你是弓忒岛人?”那拔高的嗓门问道,摇晃的头饰随之在雨篷和布匹上投射出千百个七彩色点。

    “这是安卓岛的制品,你晓得吗?因为它每个指宽都只有四条经线,弓忒岛人会用六条或更多经线去织。不过,说说为什么你会从表演魔术转业到贩卖服饰呢?几年前我来时,看到你会从人的耳朵里变出火焰来,然后再把火焰变成小鸟和金铃。那种生意比这个好呀。”

    “那根本不是生意。”胖女人答话的瞬间,亚刃注意到她的眼睛像玛瑙般强硬地直视他与侯鹰,而头上的羽饰飘飘晃晃,不停颤动,亮花花的小镜频频放光。

    “能从耳朵引出火焰是很高明的,”侯鹰的口吻听来严冷却纯朴:“我本来希望我侄儿能见识见识。”

    “两位仔细听好,”商妇的声音不那么刺耳了,她把两只肥胖手臂和厚重胸部一齐搁在台面上。“我们已经不玩那种把戏了。因为大家早就看穿,不想再看了。我知道,你还能记得我,多亏这些镜子——你是对这些小镜子有记忆。”说着,她故意摇头晃脑起来,使得他们周围斑烂光点不停回旋。“噢,仅凭这些小镜子的闪光和几句话,就可以迷惑一个人的头脑。至于其余把戏,我不会告诉你们——除非有人认为他见到了肉眼看不到、而且实际上不在那里的东西。比如火焰和金铃,或是我以前用来替水手打扮的那种服装:金布配上杏仁大小的钻石。打扮后,他们都像诸岛之王那么神气——可是,那是把戏,掩人眼目的东西。人是会被愚弄的,有如鸡被一条勾在指头上的蛇所蛊惑。对,人像鸡。只不过,他们要到未了才明白,他们被愚弄、被搞胡涂了,所以事后都很生气,对这种事就不再觉得好玩了。所以啦,我才改行卖这些东西。也许,所有这些丝料都不是丝料,弓忒羊绒毛皮也不是弓忒羊绒毛皮,但大家到底会买回去穿——他们会穿!这些东西是真的,不像金布裁制的套装,说穿了不过是诈欺和空气。”

    “噢,噢,”侯鹰说:“这么看来,全霍特镇再也找不到以前那种从耳朵变出火焰的魔术了?”

    听到最后这句话,商妇皱眉。她挺直上身,开始小心折叠羊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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